三島由紀夫《金閣寺》


投稿者:周嘉珉



1950年7月2日,日本京都鹿苑寺舍利殿(俗稱金閣)遭燒毀。縱火的見習僧人聲稱是因為世界太亂,為向社會報復而縱的火。三島由紀夫為探討見習僧人的犯罪動機及心理,走訪金閣寺周圍地區與見習僧人位於舞鶴的老家,蒐集不少資料,寫成這部小說。三島由紀夫自成一格的美學與哲學非比常人,小說或許不算十分易懂,但主角溝口的複雜性和文學意象之豐富華麗非常值得思考。

(一)時差與對立

與現實中縱火的見習僧人一樣,溝口體弱口吃。語言是溝通的主要工具,而溝通所代表的就是群體社交,乃至人與人之間情感和思想上的連繫。他的口吃造成他沒法精準地表達自己。他心裡想的,和他嘴裡說的永遠無法同步。如此,日常社交的困頓如排擠嘲笑其實只是表象,實際上他早已認定自己不屬於當下的新鮮世界,而屬於變質腐臭的過期世界。

人人都會說“我們活在陰溝裡,但仍有人仰望星空”,溝口自然不例外。但對於長期自我壓抑的溝口來說,單純的仰望已經不夠。他渴望擁有和主宰。這一點都在小說第一章,他一面用羨慕欽佩的口吻形容返校學長的風姿氣概,一面又用生鏽鉛筆刀刮花學長漂亮的短劍劍鞘;還有對有為子求而不得以後就恨不得對方死的兩種偏激又矛盾的行為中表現了。學長和有為子都是美和光明的代表,美和光明吸引他,也刺傷他。因為這樣的存在彰顯和見證了他的醜陋與殘缺。

這是時差所產生的對立,也是整部小說的基調。

(二)正向理想與殘酷現實

故事開頭,溝口就道出了他對金閣的想像。他在看見水田在陽光下閃爍時想起金閣,也在山間朝陽中看見金閣聳立空中,金閣是完美的。我想起張愛玲《童言無忌》“我們這樣生長在都市文化中的人,總是先看見海的圖畫,後看見海。” 這說法似乎很抽象,但其實就如現代人對網紅美女的想像。除下美顏濾鏡和化妝品的加持,手機屏幕裡的美女難保不是黃臉大媽。但有多少人願意朝這個思路去探究?如同溝口第一次見到金閣——原來只是老舊發黑的矮小三層建築,頂端的鳳凰也只是烏鴉棲息。現實與理想的反差與衝突令溝口懷疑起自己一直以來建立的「美」,也懷疑「美」為了保護自己而故意迷惑人眼。他寧願選擇寺裡展示的精緻金閣模型。這一行為具體化了溝口眼中的雙面錯位世界。

「夢想比這個更小且更完全的金閣,以及比真正的金閣還要無限大,幾乎包容整個世界的金閣。」

那次以後,溝口總以黑夜陪襯金閣。因為他的殘缺、自卑和壓抑都只能在自己想像中的精神世界裡得到抒發和填補。一直到太平洋戰爭爆發,金閣或許會因美軍空襲而被炸毀時,溝口才忽然覺得自己與金閣處於面對面的平等關係。某程度上也許是金閣被摧毀的可能性使金閣的不朽產生了裂縫,而殘缺的他也才得以走近金閣。

但戰爭結束了。金閣還是金閣,他還是他。他的殘缺與金閣的美好不斷拉扯,美好逐漸開始掌控殘缺。比如每當他要與女人親熱時,金閣就會閃現。我推測這是因為金閣的美好已從遙不可及的夢想變成了他禁錮自我的枷鎖。毫無餘地的美沒能引領他,反倒提醒了他自身的醜陋,還阻斷了他對世俗的慾望,變相令他無法如願地當個“尋常人”。一來二去,他餵養在自我精神世界裡的驕傲與自尊膨脹到頂點,肯定了他摧毀金閣的念頭。

這是理想與現實的正面衝突,夾在二者間的溝口正式崩潰。

(三)人格對立

人的許多行為與言語並不存在所謂的“即興”,更多的都是Freudian Slip,是一些一直隱藏在個人潛意識裡的思想累積造成一個人看似“說錯了話”或“做錯了事”。從第一章裡對有為子的詛咒就預示了金閣的毀滅。他第一個朋友,鶴川就是他光明的一面。鶴川有良好家境、品行端正、從不嘲笑溝口,甚至完全信任溝口。於溝口而言,鶴川幾乎是他連繫新鮮美好世界的橋樑,因為鶴川永遠都能將他的黑暗翻譯成光明。

但象徵黑暗的柏木出現了。溝口因為自身的殘缺,壓抑不了親近有醜陋內翻足的柏木的慾望。他認為自己與柏木是一類人,但卻發現柏木不但拒絕了別人的同情憐憫,反倒利用同情憐憫來欺騙和玩弄女人,各年齡階段的女人。這些行為在溝口眼裡是極具誘惑性的,因為他潛意識就渴望(甚至相信)自己是個嗜血暴君。

柏木有個非常有意思的美學思想——美的無益。換言之,他愛轉瞬即逝的美、經過而不留任何痕跡的美,是以從不留戀美,還能毫不留情的摧毀美。個人認為柏木羞辱插花師的情節正是美的無益的體現,同時鶴川給溝口留下的一小片光明也在那時候正式破滅。

(四)錯位世界

溝口的世界被分割成兩面。陰暗與光明、理想和現實都是最顯而易見的。但最能將縱火邏輯化的是虛與實。因為口吃產生的時差,溝口得以在時差的空間裡創造自己的精神世界,包括他理想中能容下全世界的金閣寺。而他也願意活在這個虛構的金閣中。

但父親的死亡,母親的期望,他不得不捨棄他虛構的美好金閣。他無意中見證老師嫖妓和斂財。這些都是他最不願面對的,也悖離金閣的美的事物。他恨毒了老師的偽善,也因此恨毒了希望他成為寺院住持的母親。

我更喜歡第一章裡的大海意象,似乎預示了溝口的錯位世界。

「金閣在各種地方出現,卻無法在現實生活中看見,這點與大海很像......這片土地總是瀰漫海的預感。風中有時也帶有海的氣息,海上波濤洶湧時,就會有許多海鷗逃來田間。」

對當時的他而言,金閣和大海只存在於虛世界。只有在海不平靜時,才能在田間看見海鷗(屬於海的一部分)。按這個邏輯,是否只有實世界裡金閣坍塌了,虛世界的金閣才能真正存在?

如何區分並選擇虛實與美醜,我想這是三島透過這部小說留下的一個人生命題。

對於渴望正向正能量的讀者來說,這部小說太沉重。但小說如同人生,人生從不存在絕對美好。在面對理想、羨慕、妒忌、憤恨,乃至生與死時,我們能怎麼做?是該同歸於盡?還是點根菸,繼續生活?

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想起小時候也曾因為“溝通時差”而產生社交隔膜。我家一直都說粵語,我上幼稚園才開始接觸中文,一直到小學三年級以前,我的中文會話都不算流利。很多人都以為我特別遲鈍,甚至還有長輩認為我是自閉症患者。事實上,沒有人知道我沉默的時候腦裡其實正努力地將我預備說的話翻譯成中文,待我翻譯成組裝成的時候,我已經過時了。

讀這部小說的時候我才發現這種過時感和孤獨感其實一直都在,雖然語言問題早已矯正。

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親近金閣,但金閣就存在於每個人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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