岱芬‧德薇岡《無以阻擋黑夜》


投稿者：陳曉芬



「母親是瘋子。」

法國作家岱芬‧德薇岡的母親美麗、聰明、富有藝術天賦，卻吸毒、酗酒，先天患有躁鬱症。

母親有精神疾病，小孩的童年是什麼樣的景象？ 母親譫妄發作時會做出令人驚駭的行為，曾不慎地傷害過德薇岡當年九歲的妹妹瑪儂。

也曾用一支血紅色的口紅在浴室鏡子上寫下：「我要崩潰了。」對於那時在念國中的德薇岡和念小學的妹妹來說，只有求救無門的恐慌與宿命式 的挫敗感。

她們提心吊膽地生活著，害怕哪天會發現母親死掉。

譫妄停歇時，母親也曾和精神疾病拔河，想做一個正常人，只不過這事不是單靠自己一人的力量就能辦到。 母親身邊的戀人來回變換，有些人消失了，有些人出現，有些只是匆匆過客，也有過戀人自殺的經歷。

有那麽好些年，德薇岡在別人面前總覺得自己的母親丟臉，她為這種羞恥心感到可恥。 她曾竭力避免任何可能與母親相似之處，要朝反方向走。

直到母親死去後，德薇岡發覺，儘管那些年母親的神經綳不住，母愛天性讓她為女兒們做出改變，雖然吃力，但她用盡氣力融入社會和女兒們的世界，這是她 隱晦地向女兒們說愛的方式，她沒有輕言放棄，直到她生命的盡頭。

德薇岡日後常想起母親死前沒人陪在她身邊，就愴然欲泣：「我想像失去意識之前漫長的每一分鐘，沒有人可以去摸摸她的頭髮，去拉她的手，我 無聲地哭，是童年眼淚的味道，是為沒能和她道別而哭。」

母親離開好些年以後，德薇岡不畏背上背叛者之名，坦然揭露家族秘密，書寫《無以阻擋黑夜》一書，以母親露西爾的一生為經緯，建構出她那飽受自殺 、精神錯亂、亂倫陰影所籠罩的家族傳奇。

露西爾的家族除有遺傳性躁鬱症，還有濃得驅不散的自殺因子，老五尚—馬克套袋窒息、和他親近的老六米洛很久以後也隨著尚—馬克腳步舉 槍自殺…

德薇岡像一個偵探一樣，企圖為母親找出埋藏的真相、並刻畫成長過程中與母親之間的緊張關係。 藉由寫書，以另一種方式真正地去「認識」母親，也確認自己和孩子（德薇岡自己育有兩名孩子）的未來沒有被烙上詛咒的厄運。

寫自己的家庭，無疑是達到「跟家人鬧翻臉」。 只要想試著接近露西爾，就不能不觸及露西爾和她父親，也就是德薇岡的外公喬治的關係，露西爾「16歲時遭到父親性侵」。

露西爾32歲時以書信向家族宣告此事，得到的回應是沉默。

「這麽大一個秘密被揭露出來，竟然沒有引起任何反應」，所有人都認爲是露西爾在胡言亂語，把黑鍋整個扣在她的病頭上。

恥辱會流出毒液殺死語言，除非喬裝改扮才能誣出真相。 然後，恥辱會刨開絕望和厭惡的溫床，愈掘愈深。

對於外婆麗安娜，德薇岡不知道自己是否有資格說：外婆從來沒能或不知道扮演平衡力量的角色，她對喬治就像對天父一樣忠誠，甚至到了不惜犧牲孩子的地步？

作爲父母的形象，外公和外婆常光著身子在孩子們面前走來走去，他們兩人並不爲此感到羞恥，直到晚年也一樣。

德薇岡重讀《亂倫》一書裡的那些字句，克里絲汀.安戈揭露了她的父親如何在她身上濫用長輩的強權：「我很抱歉向你們説起這一切，我多麽希望 能和你們談談別的事情。但是我是怎麽變瘋的，就是這樣。我確信，是因爲這樣我才變成瘋子的。」

母親是否亦然？ 但德薇岡其實對喬治永遠恨不起來，卻也永遠無法原諒他，也許這才是最難的。 露西爾給女兒們留下疑問做遺產，而這個疑問是毒藥。

「這圖的是什麽？」有計程車司機知道德薇岡在寫作，問道。 聼他的口氣就好像寫東西是一種病，甚至是懲罰，或者詛咒。 德薇岡也問過自己，這是圖什麽？

但是，愈往前行，內心就更堅定地知道她必須這麽做，不爲平反，不爲光耀，不爲證明，不爲重建，不爲揭發，不爲修補，只是爲了靠近。

爲了她自己，也爲了她的孩子──恐懼和尷尬的觸角不爲她所控制地伸向他們──她要找到一切的起源。

這番尋找，即使徒勞，至少會留下痕跡──生活於母親是如此沉重，她只得逃開，她的痛苦也只能在杜撰的故事裡表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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