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黑一雄《克拉拉與太陽》


投稿者：周嘉珉



2017年，瑞典文學院在授獎詞中稱石黑一雄的小說具有巨大的情感力量，發掘了深藏在我們與世界聯繫的幻覺之下的深淵。一句話即精妙點出石黑文學的幾個關鍵詞——記憶、自我欺騙，和人的蒼白與虛弱。 《克拉拉與太陽》表面上是一部關於AF（Artificial Friend）克拉拉陪伴主人，喬西成長的滿懷赤子心的溫馨故事，但整部小說其實疑點重重。

故事開頭，讀者即可知道這是克拉拉在訴說她如何在 AF 商店裡認識遇見喬西，到被喬西的母親購買，開始陪伴喬西戰勝病魔的往事。但如同《莫失莫忘》所呈現的克隆人世界，克拉拉的世界從一開始就已經透露出了人類的自私無情與涼薄。 AF 商店經理就曾對克拉拉的如此忠告：

“孩子們總是在許諾。他們許諾各種各樣的事情。他們許諾會回來，他們求你不要讓別人把你領走。但十有八九，那個孩子永遠不會再回來了。”

這句話有點預言的意味。而從往後喬西與克拉拉的相處中可發現她和克拉拉的關係似乎並不如克拉拉所敘述的那樣完美。對人類來說，AF 再仿真也只是一個花錢買來的玩具。喬西一方面享受克拉拉的陪伴，但在交流聚會上卻任其他人如玩偶般戲弄克拉拉，甚至還在克拉拉不願意配合時笑說自己應該購買進階款的 AF。但這只是眾多殘酷事實中最不起眼的一個——因為就在克拉拉以為自己與喬西母親的關係逐漸升溫時，克拉拉發現了喬西母親買下她的主要目的。

站在尋常人的角度，一個母親出於對病重女兒的不捨，想利用 AI 技術來複製並延續女兒的行為是完全可以被理解的。然當克拉拉被告知自己的內核將被“移植”到復制的喬西的軀體時，疑惑地舉起雙臂問“那這一切又該怎麼辦”時，喬西母親輕描淡寫的一句“不過是織物罷了”竟讓我感到無比寒心。因為這表示母親不曾對克拉拉產生任何真是情感，所有偶然表露出的溫情也只是試圖讓自己愛上這個喬西替代品的嘗試罷了。但人類的愛就是如此，或多或少夾帶著自私與條件，被施予愛的那方總要滿足了相關條件才是值得被愛的。

而克拉拉是個帶著任務被創造的機器人。她按照自己的信仰方式來拯救喬西。對於一個太陽能發電機器人來說，太陽近乎是造物主般的存在。她天真地對太陽祈禱，還單方面與太陽進行交易，堅信只要自己能夠破壞路邊那台造成污染的機器，太陽就會使喬西恢復健康。她將部分計劃告訴了喬西父親，還讓喬西父親從自己的頭顱中取出 P-E-G 9 溶液來達到摧毀污染機器的目的。但我很懷疑，一個能使污染機器癱瘓故障的溶液怎麼恰巧就是使克拉拉正常運作的關鍵液體？還是喬西父親真正想摧毀的其實是克拉拉和喬西母親想讓克拉拉延續喬西的計劃？

克拉拉在失去大部分 P-E-G 9 溶液以後就開始不停出現幻覺，思維也變得非常混亂。石黑在這一段的文筆也恰到好處的變得十分雜亂，立體化了克拉拉的disorientation，也進一步向讀者證實克拉拉不是一個可靠的敘事者。緊接著是一連串匪夷所思的事件。比如喬西母親在一天早上近乎竭斯底里地痛罵喬西的好友里克，而里克卻對這荒謬的行為表示理解和同情。隨後喬西在太陽的照射下奇蹟般的康復，卻漸漸疏遠了里克。喬西的父親和母親大吵一架，從此不再見面。甚至在喬西離家升大學的這樣一個重要場景，里克和父親都未出現。克拉拉是否有遺漏了其他重要細節？我想只有石黑一雄才能夠解答。

小說不止一次描述克拉拉是一台與眾不同的 AF。我想她早已知道喬西母親不可能像愛喬西那樣愛她，也認清了自己與吸塵機無異的存在，所以才選擇成全。直到小說結束，讀者才知道克拉拉此刻已全身癱瘓在堆填區裡試圖整理自己已經混亂不堪的回憶。

我想這就是現實：所有相見終迎來離散，所有情感與依賴終會改變，甚至被替代。但回到小說背面那句“你相信人心嗎？”，我自問沒有足夠的閱歷與底蘊來思考這個問題，但很贊同小說結尾克拉拉的觀點，人真有無法延續的特別的東西，只是不在心裡面，而是在那些愛他的人的心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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