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人間失格》


投稿者：周嘉珉



大庭葉藏的出身家世堪稱顯赫，但金碧輝煌的背後是否也是同等的光明璀璨也就只有他自己最清楚。或許就像是他童年老家的長飯桌，外人看見日費萬錢，坐在最末端的葉藏卻只看見孤獨與做作。同樣的，在外人看來他是光鮮的貴族，但在他看來他只是個供人玩笑的戰兢小丑。而太宰治也已經在《斜陽》表達了自己對所謂暴發戶式貴族的真實想法：高級的乞丐。

看似光鮮的身世正正是大庭葉藏悲劇人生的起源——一個只有虛與委蛇和刻意逢迎的“家”。

這樣的成長環境造就了他扭曲的價值觀。在他看來，人與人之間維繫關係的不是愛、不是關懷、不是信任，而是掠奪、討好和偽裝。他給自己的定位是小丑和演員，因而生怕與人親近，生怕被人發現藏匿在面具背後的那個真實的他。

然他錯了嗎？我想這是太宰向讀者提出的第一道問題。

從他第一次自殺獲救，感受到周遭人看待他的眼光以後，他大抵已經對這世界不抱任何希望了。就如在《小丑之花》裡的描述，探望他的人不過在客套演戲，警察所謂的鞫讞也不過是為了滿足獵奇心理，而家人由始至終都不曾出現，只透過葉藏父親從前的門客“施捨”恩惠，而這位門客對待他的角度是令人毫無尊嚴的由上至下，甚而說話的方式也都是令人難受的旁敲側擊。

原來，自殺傾向者和自殺未遂者不配得到關懷與協助。

葉藏終歸逃了出來。但他昔日的“朋友”早已經不是他的朋友了。他忘了錦上添花才是生存法則。而反過來想，一個早已喪失愛的能力的人哪裡有資格奢求得到愛呢？演員只能不斷地演，觀眾才會給予相應的酬勞。厭了倦了，不符合人們的期望了，演員的生命也就走到盡頭了。

他也不是一味的墮落，也曾努力振作，娶瞭如陽光般美好的妻子。但這世上的其中一條不變法則就是“不留活路”。但凡曾經跌倒的、曾經失敗的、曾經犯錯的，只要讓人發現了改過自新或東山再起的努力意圖，那些來自過往的人必定會如冤魂索命般出現，就為了提醒過去的過失，然後好整以暇地等著好戲開場。葉藏的好戲就是他光明磊落的妻被人強暴，而身為目擊者的朋友只是袖手旁觀。

其實對葉藏來說可怕的不是妻子的身體被玷污，而是妻子對人毫無保留的信任與對人世所保持的盼望就此破滅。原來，他與妻子苦苦經營的美好人生不過是南柯一夢，而他這個碰到棉花都會受傷的膽小鬼，在朋友眼裡終究只是個笑話。

曾經跌倒的人果真不配得重新開始嗎？這是第二道問題。

而第三道問題，我想也是這篇小說承繼《小丑之花》和《斜陽》的終極叩問——所謂人間失格，失格的究竟是誰？

是對社交恐懼、對客套厭倦、對人世絕望的大庭葉藏？

是家族榮耀優先的家人？是毫無惻隱之心的朋友？是只顧一己私慾的人性？

馬奎斯在《愛情和其他魔鬼》提到：如果有人能接受他們的思考方式，那瘋子就不再是瘋子了。

我也想相信這世界真美好，也想相信人性是溫暖，更想相信世間所有人都會有閃閃發光的人生。但那些終不過是我一廂情願的臆想。因為無論光明與黑暗、成功與失敗、高貴與低賤、萬人擁戴與千夫所指，一切都有定例。人只能像行星按照既定的軌跡圍繞著那顆名為宿命的恆星運行。

但凡離了軌道，但凡不被理解的、不被接受的、不被認可的，都是人間失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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