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風裡的野草寶寶》
村落裡住著一個唐氏症患者,認識他那年我五六歲,他十七八歲。在那段滿是野草味道的時光裡,除了巷子與風箏,陽光、野草以及他便是完成了我那色彩斑斕童年拼圖的幾道奇妙風景。
他與我住得近,拐兩個彎,穿過兩條小巷,就可到他家。其實,在我更小的時候,我也曾住過他家的那條巷子,不過後來搬家了,便極少重遊故居。我雖可隨時找他玩,但卻從不特意走近他的家。印像中他的家人不喜歡他和外邊的人玩在一塊。每次一見到他家裡的人,我就落下他跑開了。
之所以會提到陽光和野草,是因為每次碰見他時,陽光總是耀眼得很。那時我一點也不怕曬,總是在陽光熱情的洗禮下如風中的女子奔走於村落四方,母親總說我來無影去無踪,轉個頭人便不見。大概是我喜愛在外遊蕩的緣故,我經常碰見他。每次,他手裡都拿著一根吸管,吸管裡放著一根野草,草莖在吸管裡,長長的野草露在外頭,就這樣拿在手裡晃來晃去,皮膚白皙,一臉稚氣可愛。
第一次看見他時,他就是這個模樣,見著了我,還對我笑,另一隻空閒的手對我指了指他手中的吸管野草,我沒搭理他,自個兒跑掉了。之後幾次在遠處看見他,依舊是拿著野草站在路邊晃,這般三兩次後,我才上前與他說起話來。我在路邊撿了根吸管,學他一樣放了根野草,一人手一根,像個兩個大傻子一樣在路邊站著。有時候,他的家人會出來喊他回去,他都是乖乖地隨家里人離開,我也丟下野草轉身跑走了。
從此,撿吸管和拔野草成了我和他的樂子。我們偶爾在烈日高照下蹲在草坡邊尋找長得挺而高的野草,誰的野草可以在吸管中立得最高,誰就比較厲害。好幾次,他都是幫著我尋找,自己的吸管弄丟了也不知道。而這時的我會再重新找個新的吸管和野草給他,兩個人可以這樣一起笑嘻嘻地度過一整個幼稚而爛漫的午後。
碰到村里的壞孩子時,他們會故意騎著腳踏車來到他的面前,伸出脖子好奇地打探他,看看他究竟在玩什麼,看見他手握吸管野草,會哼笑他是個傻子。那時的我略胖,每次反擊那些壞孩子,朝他們大喊:“你們才是大傻子!”時,總會迎來他們一兩句的“死胖子滾遠點”諸如此類的話。我很倔,面對人高馬大的他們總是惡狠狠地瞪,然後徒手抓起地上的沙子朝他們扔去。他們會怒吼,會破口大罵,有時試圖抓住我,但村里的房屋相隔不遠,大人總會聞聲而至,走出家門站在籬笆內盯著,那些壞孩子便會悻悻然地走開,直到他們轉身離去時,我手中的沙還是不斷向他們揮去。他就拿著吸管野草,呆呆在旁邊看著。
有時,我會帶他到村落的靠海處去玩。那裡有海,有很多大石塊,還有很多高高的長得十分挺拔嫩綠的野草。我只能帶他來這個地方,這裡靠近他的家,而他只能小碎步行走,走不快,也跑不動,我便耐下性子跟著他慢慢晃,晃到海邊,然後一起坐在石塊上尋找屬於我們的野草。有時碰見浪很大,風很溫暖的季節,我便會朝著大海唱起歌來,他只是傻傻的“呃呃哈哈”地笑著。我們的對話不多,時常用比手畫腳的方式溝通,或以笑聲代替一切,我聽不明白他講什麼,他也聽不懂我的歌,可是我們依舊相處得很融洽。在透明而發光的歲月裡,高高的他和胖胖的我是這個海邊的常客。那時的海浪是我們的音樂盒,而野草總是拔不完,這種悠然而純粹的日子也彷彿不會因沒了野草而消逝。
可是,我和他逐漸疏遠這件事發生得很自然。開始上小學後,我便很少在下午時分到村落裡游盪,我不再常見到他,也不再去村落的海邊。直到四年級以後,我更多與學校同學玩在一塊,騎腳車、串門子、做功課,都是經常和同學們一起做的事。我也逐漸把陽光、野草以及他給遺忘了。
後來的好幾年,我已不與村里的孩子玩,放學回到家我只和同學聯絡,或者一個人在客廳裡播卡帶唱歌跳舞,幻想自己是那個年代的當紅歌星。
升上高中以後,有一次,我遠遠看見那個曾與我在海邊度過好幾個有暖風季節的野草玩伴。我從另一端緩步走向他的那一方,他正下車,戴著頂帽子,遮去了他一半的面龐,他的皮膚依舊白皙,在陽光下會發亮,走起路來還是如小時晃晃蕩蕩的樣子,而手上沒了野草。他的家人正攙扶著他。
他背對著我走向家,我看著他的背影,孩提時期的記憶一點一滴湧上心頭。可我越過他身邊,若無其事。這是我最後一次遇見他,他應該不記得我了,可他留給我步履蹣跚,體型略瘦的身影。我感覺到,他的臉仍會是如初的可愛而親切。
直到工作以後,我不再提起他,也不再想起他。
是母親告訴我的,他死了,好像是生病了。什麼時候的事也不清楚了。
後來,每次在外頭哪兒遇見唐氏症患者,腦海總會浮現拿著吸管野草的他。
我的童年記憶裡有許多美好的事,可最純粹的大概就是和他一起玩野草的日子了。野草其實不好玩,撿吸管也很無聊,那時他大概不明白什麼叫朋友,而小時的我也還不了解什麼是陪伴。可是在歲月靜好的光景裡,我們共同擁有過海浪、微風、陽光,以及野草,這是我生命裡一場會發光的夢,夢裡的我和他,隨著風的飄蕩逐漸朦朧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