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柔道龍虎榜
主題:道之初、一生懸命

縱使明天盡歸黑暗,我也要為今天的光明而奮戰,這便是區區看罷杜琪峰導演的《柔道龍虎榜》後,相隔十七年仍銘記於心的一點感悟。

關於這部要來致敬傳奇大導黑澤明的「銀河出品」,杜導一改往日滿滿宿命論的描述方式,他用了一個很貼地很疼痛的視角,去緩緩講述人們追逐夢想的殘酷與真諦,以至某些天才在進與退之間的無力感與不合時宜——某個層面上,他是換著法子來向社會展現一名創作者的妥協與不甘。

「我喜愛的電影為什麼就沒人談?」

那是杜導每每面對媒體時,自嘲般的無奈感嘆。

他老人家當然曉得原因何在,少了緊湊爆燃的劇情,多了大家堅持自我時被嘲弄被忽略的反射,畢竟進電影院的人尋覓的是現狀外的安慰,太探究「不切實際,何去何從?」的故事,哪怕拍得再妙,也到底很難叫好叫座,注定褒貶不一。

競技類題材,往往會設定一個特定的「技藝」來貫穿劇本,《柔道龍虎榜》,顧名思義講的便是日本武術「柔道」。參照杜導意欲致敬黑澤明的本意,我們曉得該片的創意源自於 1943 年登場,率先籍「柔術」剖析人心的經典鉅著《姿三四郎》,是想「完善傳承」、還是「揚名利就」,亦或純粹為了「證明自己」?這三道命題,只要您是某種事業的「追夢者」,那便一定逃不過它們的日夜拷問。

好比男主司徒寶(古天樂飾),往昔號稱「小霸王」的柔道高手,因患有會導致逐步失明的遺傳病,他於聲勢最浩大無倆時選擇黯然退役,從此過上走一步算一步,靠賴在好友酒吧欠債廝混的頹靡生活。直至崇拜他的選手東尼(郭富城飾)找上門求戰,又湊巧和來應徵駐唱歌手的少女小夢(應采兒飾)扯上關係,兩個人一者為了競技,一者為了表演平台,皆追著他跑,這突如其來的小風波,使得司徒寶宛若死水的日常起了漣漪,一種幾似相互救贖的可能性即隨之滋生。

其中他們仨首次邂逅的一幕,杜導將燈光設置玩出了超越氛圍營造的意境,三人的站位呈三角對立,籠罩小夢和東尼的是頂光,可司徒寶卻身處一片暗影中,由此我們立馬就能理解各人當下的心境,一句「有人漏夜趕科場,有人辭官歸故里」,約莫便已概括。

趕科場的自然是欣欣向陽的小夢與東尼,先說小夢,一個台灣富家女隻身遠渡到香港圓歌星夢,她沒有一絲依靠家裡的意思,雖說往下發現自己讓經紀人給誆了,一度貧窮落魄到大半夜被房東趕走,卻又不願聽從圈內人的「建議」,賣身子來換機會,儘管多次跌撞碰壁至頭破血流,但對一腔歌藝依舊信心不減,她總是奔跑在最前頭的那個人,勇敢、獨立、與社會潛規則抗爭,她跑呀跑、跑呀跑,就是為了追上夢想中的自己。

再說東尼,柔道修煉是他一生的志業,輸贏在此人眼裡只是一個過程,他更享受的是突破一瞬的喜悅,於是尋找高手較量,偷師學習成了他不間斷的慣性,即使偶爾被摔得滿地找牙,他臉上朝氣蓬勃的笑容也不曾落下,徬彿一台永動機,他是真的把「不言敗」這三個字,用力刻畫在了整個生命中。

倒是天賦滿掛的司徒寶,即將失明的預見,令他就此一蹶不振。典型的自我放縱與封閉,觀眾看他一臉麻木呆滯的臉孔,身兼酒廊領班之位卻瀆職私販公司財物,尤其內心空洞控制不住的無限擴大時,他可以連小偷都幹上,還很無恥的利用小夢與東尼來替罪,而他的這一切舉止,對金錢無止境的渴求,原來也只為了賭桌前的一餉刺激。按說類似的人筆者亦結識過,早初在澳洲唸書打工,周遭便有好些犯了罪,偷渡彼岸逃避母國通緝的同僚,他們沒證件、沒勢力、沒期盼,唯一能做的就是無日無夜的躲在暗處,做被搾乾的非法勞動力。若此壓抑的餘生,還有啥事能讓那顆凋零的心察覺一絲悸動?

賭唄!勝敗間腎上激素的飆升,每一下注皆是一次「活著」的意味。

想來司徒寶大約也是類似的態度,遭病情打擊,別無選擇告別最愛的柔術競技,他的一生到底剩下些什麼?

表面上是一無所有,但人與人的羈絆,卻並非說放就能放的。好像小夢和東尼的突兀闖入,他們的活力與朝氣,便多少復甦了司徒寶死灰般的鬥心。再加上授業恩師(盧海鵬飾)與癡傻師弟阿正(蔡一傑飾)的寄望,他雖明白自己的學藝道場已許久無人問津,急需一番大勝來重振旗鼓,但一開始仍舊拒絕代門派出戰錦標賽,年屆八十的老師父是個厚道君子,不欲強人所難,他說:「我仲落得場打」,之後即義無反顧的瞞著司徒寶報名參賽。

這是很叫人動容的一節戲,老人於競技台上拼盡全部,常常模仿電影對白,笑言:「你做桓檜,我做姿三四郎」,有學習障礙的阿正則站立一旁唱起日語悲歌,直到獲悉消息的司徒寶趕至,師父已然心臟麻痺猝死在賽場上。那一瞬息,自暴自棄的司徒寶終於理解了「武術」的真義——沒有誰是絕對性的存續,道之以稱道,在於逝去的人給活著的人留下了些怎樣的思想——他師父籍戰死教會了他「無懼」,他要做的,乃是將此「教誨」傳遍四方。

當然小夢和東尼的角色亦是很吃重的,司徒寶矯正心態後,第一個「落場」較量的即是東尼,柔道小霸王東山再起的契機,始於摯友。另一廂的小夢,她陪著司徒寶偷呃拐騙,每每遇到絕境,她的純粹勇氣都能帶給他希望。電影中有兩幕以「撿鞋」來意會「夢想」的戲碼,一次是兩人合夥搶了賭場的錢,循著夜色在街道上狂奔,司徒寶瞧見小夢任由鈔票隨風漫天飄灑,她的背影像是誰都綁不住的空氣精靈,他跑得皮鞋掉了,她幫他回頭撿起,這象徵司徒寶掉鏈多年的初衷,那一刻他笑著笑著,便哭了。

第二次是小夢的富豪父親欲勸她放棄歌星理想,帶她返程台灣,可半途中她還是心有不甘奪路逃走,又是熟悉的狂奔畫面,但此次角色對調,東尼替她擋下了老父,司徒寶則撿起她脫落的鞋子,一把向她扔去。他記得她曾講過,香港不行的話,就到日本去唱,日本人會懂得欣賞的,這是她荒誕不經裡的高遠志氣,司徒寶如今唯願她永不低頭。

往下司徒寶回歸道場,他日復一日的苦練,週復一週的去挑戰舊時的對手們,包括香港柔道界的頂峰選手李亞崗(梁家輝飾),他們一個個被司徒寶摔倒在地,卻無一人不是帶著笑意的——是啊,那個天才討厭鬼又出現了,一句:「我想打番場」,真正心胸廣闊的人修道之人,誰聽見了會不樂見其成,會捨得不助其一臂之力?

伴隨著練功房不停天天開關的燈管,其實司徒寶亦視力盡頭失,但看著他神情坦蕩的佇立於窗前,月光打在他身上,我們曉得小霸王的那顆道心,經已大成若缺。

有何為證?

有司徒寶與第一高手李亞崗的草叢決鬥為證。同樣的參考了《姿三四郎》的結局場景,山雨欲來的大風夜,兩人識英雄重英雄,用矇眼的公平方式競技,那一晚,葉影搖曳中,師弟阿正一如既往的唱起了日文悲歌,一鎖一摔一投,「傳承心」打敗了「勝負心」,李亞崗鞠躬認裁,他也藉著彎腰,步入了「求道」之路。

尾聲,司徒寶帶著阿正於人群中派發招生傳單,他每交出一張,便是一次堅定的謙卑,眼瞎了,心眼卻亮著,那道光芒頃刻便照進了所有觀眾的心靈深淵,彷彿在詰問大家:「還記得最初的自己嗎?」

直起腰桿的男人,覓得平常的漢子,他的「道」,才剛要啟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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