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死不棄》
電影:不能沒有你
主題:生死不棄
一直以來都是電影發燒友,卻在人到中年才開始正式寫影介,遲到的機遇讓我總是特別貪心,想要把上半輩子被感動過的好戲都書寫一遍,然渴望無垠精力有限,好的作品年年連接上映,我後來便想,既沒辦法像個專業影評人般推陳出新,就乾脆隨著當下的觸動去碼字,所以歸根究底,其實我並非偏愛老電影,只是捨不得已逐漸模糊的舊日自己,故此選材方面多少是固執的,那些曾一度延伸我價值觀的觀賞經驗,將其痕跡留下,是夙願,更是趁我還記得的時候,給本身蒼白人生的部分交代。
於是今天本已告誡自己,無論怎樣都得寫部新電影的我,又情不自禁的走向了回憶,這次——在腦海中翻湧的是一部2013年登場,範屬「社會課題」類型片,由資深演員戴立忍執導,一舉拿下金馬五大獎項的《不能沒有你》。
有謂演而優則導,可大概是視角層的侷限,實質上能完美進階編導的演員並不多,較成功之例子像是香港的爾冬陞和美國的梅爾吉布森(Mel Gibson),他們是天才型的異數,還有就是靠進入每個崗位去磨練,靠不停推翻自己來彌補理解短版的苦幹型創作者,譬如台灣人戴立忍。
讀人物簡介,說戴立忍擅寫舞台劇劇本,深研非線性剪輯,常參與社會運動,由此不難看出,在他抽離專業演員身分的一刻,其意識型態很大程度上是朝「人權本位」聚攏的。好比《不能沒有你》這齣戴導的登頂之作,便是改編自2003年的一起社會事件,彼時一名底層爸爸因無法提供與孩子的親緣書面證明,被迫父女分離,最後選擇跳橋以死抗爭,這在許多講究法治的國家算是常態,該男的過激行為於憲政層面亦純屬個人意願,但世間事難免會出現一些游離框架外的狀況,此刻「條規」對上「情理」,要怎麼調節衝突,即成了官民兩方皆需謹慎解套,勢必曠日持久的境地。
民有所苦,方有所問,司法與行政系統固然肩負著不偏不倚的職務,但別忘了還有同樣鼎足的立法機構,按理若某個現行法太過不合時宜或僵化,則民選國會有責任完善、補充或改革之,依區區之見,籍著這部作品,戴導是向掌權者和社會大眾們給出了三道大哉問;
——第一問,同是老百姓,何不換位思考?
電影的第一幕,鏡頭便聚焦在了一群圍著電視機,看新聞快報的工友們身上。畫面裡一個叫李武雄(陳文彬飾)的男人正摟著六歲女兒妹仔(趙祐萱飾),半個身子跨在高架天橋外,他口中嚷著社會不公道,似乎精神狀態已是緊繃之極。可這千鈞一髮的危急場面,周圍卻滿滿都是來湊熱鬧的路人,加上一家家直播拚收視的媒體,整個局勢忽就變得異常荒誕,感覺上,除了來支援的警消人員外,比起挽救兩條生命,大家的態度更像是在期待著些什麼。
筆者曉得如此去理解人性確實恐怖得很,但瞧瞧工友們一邊吸收報導,一邊肆意評價的內容,左一句「伊敢會跳落去?」,右一句「他想紅啦,要不要賭賭看?」,彷彿該對父女的絕境,就是為了給大家提供一個消遣素材。這不圍觀的群眾臉上皆在嬉笑怒罵,採訪的記者們也在爭相搶佔畫面,他們各自各的替武雄下著負面判詞,有者說他是罪犯,有者說他懦弱不是男人,有者甚至笑他作秀,這在早年情況還算是好的,畢竟受害人聽不見人們口裡的瘋言瘋語,可要是換成眼下,能夠想像有多少人會趁機擷取畫面,傳到網路去蹭流量嗎?兼之鍵盤俠橫行,更惡質更失控的標籤只會越發增多,基本上哪怕事後人救下了,那一則則拍拍屁股走人的謾罵與譏諷,想來亦足夠將人再殺一次。
好在劇中仍有阿財哥般的善心人,身為工友裡唯一清楚狀況,幫過武雄同事,他從無奈關掉電視,到怒嗆起哄路人並與之動手,幾近全世界都覺得他是個瘋子,然本質上他的爆氣乃基於良知,要說幸災樂禍的人被視作平常,一個有良知的人反倒成了變態,這世道不講理至此,腐朽至此,到底我們人人都有責任,逃不掉一個「共業」的罪名。
——第二問,底層人民求救無門的窘境,根源何在?
底層的另一個代名詞,便是代代循環的貧窮。我們都必須承認,資本社會的裡像實則就是個金字塔結構。頂層的人們傳承著鉅額老錢(old money),彼我間的利害關係又是緊密連結的,若此錢與錢,權與權互起加乘效應,能支配的全球資源,堪稱約近九成。類似的推演放到結構底層去也說得通,但欠著最重的債,干著最髒最累的活,那裡的人與財富名望無緣,他們繼承的,是匱乏的教育、朝不保夕的健康與一面倒的壓迫,自古以來,巍巍文明,莫不如是。
戲裡的武雄亦一樣,他在高雄港當船底清道夫,工頭發哥明明曉得他無潛水執照,但因為武雄的薪資低廉加上幹活拼命,發哥還是閉一隻眼雇用了他。對於不識幾個大字的發哥來說,船塢管理處頒布的安全守則,包括作業器械的檢修標準,他向來不屑一顧。而武雄在其手下謀生計,一個不曾受過專業訓練,用本能行動的潛水員,他唯一能倚仗的,就只有水邊等候的女兒妹仔,及一台很老舊,被她喚作「累桑」,隨時故障的空氣泵。某一次,負責在武雄下海後,監控「累桑」的發哥打起了瞌睡,好死不死,機器的輸氣管於此刻折塞,要不是妹仔驚覺得早,及時搖醒發哥,武雄的命搞不好就交待在了水底。這一節劇情,欲呈現的重點相對簡單,就是想令觀眾們明白底層人士的工作環境之艱難,和工作種類之高危。
岸上,脫力虛弱的武雄仍不忘央求發哥多多分派任務,他說妹仔快七歲了,得存錢讓她上小學去。道是良心未泯,從來把省錢奉為聘人第一考量的吝嗇工頭,看著瘦不拉機的妹仔,亦釋出了他少有的溫柔:
「愛好好啊讀冊喔 ! 莫親像咱朗做工仔探無錢 。」
是啊,發哥無疑是壓榨著武雄的勞力,然換個角度看,他不也是被授予他生意的企業主們壓榨著嗎?從來一環扣一環的往下蠶食,自由市場的「自由」,說白了,不過就是一具具搽脂粉飾,籍「競爭力」之名來禁錮弱勢人群的枷鎖罷了。
道是枷鎖,其箝制的範圍可都是方方面面的要害,如片中武雄和妹仔的遭遇,父女倆居住在違建的狹小漁屋裡頭,水電是偷的,代步亦只靠一台殘舊機車,他們這樣努力並侷促的生活著,所掙得的資源卻又是這麽的微薄,資本家老說一分耕耘一分收穫,不完全是扯淡,唯此理自剝削者的口中說出,聽起來總歸膩歪,很是有股貓哭老鼠的諷刺意味。再接下來就是整部電影的核心點—-妹仔的戶籍問題了。表面上,是武雄不懂法,不曉得他和前女友的小孩(妹仔)算是非婚生子嗣,在規則上其監護權,撫養權和公民權都只能跟隨母方,且妹仔的媽媽亦已嫁人,依律得由生母與配偶一同出面辦妥流程,妹仔才會被允許入讀小學,按承案公務員的解析,民法若無額外闡釋,縱使有父女倆證明核糖核酸吻合的醫療報告,事態也不會有絲毫鬆動的餘地。
聽起來話是講得很清楚了——趕緊找妹仔她媽去吧,可缺乏社會經驗,學歷偏低的武雄硬是沒聽懂對方的意思,他朝著戶政人員發飆:
「我是她爸爸 ,她是我生的啊!」
「連絡社會局 ,通知警察來 ! 」,強硬的戶政人員根本懶得二次解釋,她覺得武雄就是來鬧事的,卻忽略了常人都未必能立刻理解的官式語言,對窮人來說就更與天書無異了,是故這場糾紛的責任不在武雄,反之高高掛起的公僕們,才該羞愧於本身的不接地氣。
——第三問,常言道官逼民反,百姓在公職人員眼中,是人?是草?還是球?
悽悽然逃出戶政所的父女倆,立馬便找了同事阿財哥幫忙參謀。阿財哥天天閱報,他知曉凡是這類棘手狀況,跟事務官說一般收效甚微,得尋求影響力更大的民選官插手喬事:
「去台北找我們的小學同學林進益啦,他現在是立委哩咧!客家人一定會挺客家人的。」
孰不知比起一臉無能為力的地方機構,首都中央的官僚體系,才是能將人逼死逼瘋的無底深淵。一路餐風露宿,武雄來到了立法院門口,結果不僅無一職員協助通報,還讓冷漠的警衛給揶揄了一頓:
「這立法院噢,別說你是下港(南部)上來的 ,美國來的嘛很多 ,沒差啦,在旁邊等吧 。」
覓得了衙門見不著官,相似的情形天天都在世界各地輪迴不休,包括吾國大馬也一樣,仍記得曾無數次瞧見本地人和外籍配偶養育的小孩,他們或父母的婚姻關系不被法律承認,或出生時父母未婚,哪怕誕於斯長於斯血脈於斯,卻永遠做不了一等公民,是故無權入讀政府學校,無權享用醫藥福利,無權申請護照,無權投票,可以說如同棄子,且還不得不一次次跟政府周旋,即似一位來自森州的林先生,他領養的東馬孤兒因沒報生紙,是故十二年間不曾停止奔走,據他的描述:「登記局要我重辦手續、要宣誓、要學校的信、要我去沙巴州府提申訴、要找一位國會議員和一位天猛公(Temenggung 類似鄉長)作證、要我去面試、要我太太去面試、之後每一趟都跟我要新資料......」,真個裡外皆折煞人的怠政也。
陰寒冬雨中,武雄父女終於等來了林委員,沒有過多的談及案件,大立委祭出他那招牌式的堆笑寒暄,及聽起來包山包海,實則片葉不沾身的「承諾」,扭頭便把武雄父女交給秘書去應付,之後他們被帶往警政署戶政司,以林委員的面子得見王姓組長,這一幕的畫面佈局很微妙,兩小百姓不敢造次,半個屁股坐在椅子上,警官卻是翹起二郎腿誇誇其談,到底沒誰真的想要分神顧他們死活,大立委只怕輿論刁難,大警官只賣上峰面子,大家默契的進行著推諉,用官腔,用看不懂的高深法條,用踢皮球的態度,將求助民眾從一個部門扔到另一個部門,興許於官老爺們的眼中,窮人都是些淨給自己惹麻煩的雜草吧,兜兜轉轉,兩父女還是被「操作」回了原點——攤開兩手表示無奈的高雄市旗津區戶政所,等於白跑了一趟首善之都。
連番的戲弄加上絕望,從新造訪又是拒諸門外,一樣的淋雨、曝曬、流落街頭,失神崩潰的武雄提著送不出去的果品,在總統府前的示威人群裡順手撿起一塊抗議牌子,想是懷裡的禮盒引起了哨崗的警戒,頃刻間他被壓制扭打,「疑似」炸彈的盒子緩緩打開,兼之一旁妹仔哭得撕心裂肺的童音,那景況像極了古代殺人鞭屍的場面,但這卻是台北,二十一世紀的台北。
「我無讀冊是按怎?我做工仔是按怎?社會不公平啦 !」
緊接即是片頭的一幕,武雄抱著妹仔登上行政院邊的陸橋柵欄上,他要用自己的方法去向社會喊冤。
末了武雄被逮捕起訴,妹仔被社會局帶走,出獄後的他再沒有見過女兒,但一股執念支撐著武雄不願放棄,他一間一間的小學去找,同時雙倍勤快的潛水賺錢,他跟發哥說:
「存夠錢妹仔便能回家了......」
約莫是天疼憨人吧,某一天社會局捎來了消息,爛官群中一點「善」的馬督導約見拜訪,她告訴武雄妹仔的學習成績很理想,但一直排斥寄養家庭,自我封閉不發一語,目前已替換了四戶人家,她想讓武雄給點建議,可唸書不多的爸爸聽罷了女兒的逆境,除了止不住的豆大眼淚,哪還有什麼話能講?
馬督導雖官很小,然馬督導肯做事,較之權勢滔天的大立委和大局座們,她竟也憑著不大的能量調整出解決方案,又過了幾週,剛從海上作業歸航的武雄正忙著收拾氣泵,期間掌舵的發哥叫住他,右手指了指前方船港,那裡烈日當空晴天白雲,雲下是一個小小的女童身影,武雄呆呆的盯著那陌生的校服和熟悉的臉龐——妹仔終於回家了......
「妳知道嗎?爸爸不能沒有妳」
此刻鏡頭是黑白的,畫外的戴立忍導演喊出了「殺青」二字,他在後來的分享會上向記者表示,片子之所以選用黑白映像呈現,是基於整起事件的惡劣性質,包括僵化虛偽的官僚系統、失卻道德觀的群眾等等,這些個題材若以彩色拍攝的話,視覺上會太「殘忍」。
就像他往下於金馬獎頒獎典禮上的致詞,台下坐著市政府、文化部、社會局、新聞局、婦女協會等等機關代表,戴導:「這部電影希望你們都能看到。」
我亦希望,那些給資本機制逼入絕地的男女老幼,他/她掙扎求救的身影,不管多卑微,都能一一被公權力者們照看到。
畢竟送您進國會前早答應過的,都忘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