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恰似你的溫柔》

電影:入殮師
主題:恰似你的溫柔
入殮儀式,或者說華人世界更有概念的「死者化妝」,在芸芸行業中,是那種我們下意識不太願意去理解,但一輩子又總會遇見幾次,最後難免自己也用上一次的殯葬服務。
人固有一亡,要論死如燈滅,亦不全然,至少於傳統倫理中,緊接離世的三五七日,逝者還得扮演一個幫助家小過渡,劃下句點的角色,而這就牽扯到了遺體可否以足夠撫慰人心的姿態,甚乎有尊嚴的形貌來與大夥告辭,雖知尤其是因病因意外殞落的人們,理容工作堪稱艱鉅,所幸此間仍有「入殮師」,他們的專業,令驟逢大變的你我尋得依靠,畢竟那臨別一面,也將是恆久掛進生者心靈的一面,若得盡善盡美,倒算是某個程度上的善始善終了。
2009 年,日本中生代導演瀧田洋二郎即把相關體裁搬上了大螢幕。以一名大提琴手小林大悟(本木雅弘飾)為主要視角,輔以引路人入殮行老總佐佐木生榮(山崎努飾)的見解,及小林妻美香(廣末涼子飾)的逐步接納,一個既神秘又近在咫尺的職業,瀧田導演用他平實人性化的鏡頭,把一整個行當的責任及悲喜鋪攤開來,他急切想做的是一部能消除歧見,探幽生死之道的電影。
小林大悟,打小學習古典西樂,他本是東京交響樂團的大提琴演奏者,能籍真心喜愛的手藝謀生,他的際遇不可謂不好。只是月有陰晴圓缺,才剛貸款買下名牌樂器,正準備大展鴻圖的他,卻在同一日被告知樂團解散,換言之,躊躇滿志的大悟,他失業了。迫於首都高昂的生計支出,及即將觸底的銀行存款,深受打擊的大悟沒有太多選擇,他典當了再供不起月賬的新提琴,帶著擱置夢想的遺憾,與妻子美香回到了老家山形縣,一個遠離繁華的東北小城去繼續生活。
故鄉祖宅,那是大悟亡母留給他的遺產,省下了令人頭疼的住宿費,他接著得處理的便是夫妻二人的吃穿用度。
還能有什麼辦法呢?暫時拋開音樂人的體面去找工作唄。但他除了演奏外,似乎也沒其他特長傍身,恰巧,地方小報上有一則聘請「旅途協助者」的徵人廣告,不必年資不講學歷,大悟以為是導遊之類的職位,沒有多想,他立馬就撥電預約了面試。
應聘交談中,對於業務性質,雖資方老闆佐佐木一直語焉不詳,但經過幾輪旁敲側擊下,大悟還是摸清了底細,這是一份得幫忙逝者維持儀容體面,協助生者規劃喪禮,俗稱「入殮師」的工作。
很本能的,當聽見任務範圍包括需替亡者清洗,化妝,著衣,納棺等等事項後,習慣優雅的大悟首先升起的念頭即是抗拒。此外,一些頗愧疚的往事,像母親走的一刻自己沒能陪伴床邊,類似種種困惑亦阻礙著他接下委託。好在社長佐佐木深諳人性,加上接班人是真不易得,不由分說,五萬一疊日幣頃刻塞進了大悟手裡,他說那算今次的薪金,窘迫的大悟憶起妻子仍在待著自己賺錢養家,身為男兒,沒出息也要有肩膀,他究竟還是咬牙擔下了職責。
有謂隔行如隔山,才上班第一天,大悟就已面臨到了重重障礙。實則佐佐木社長亦是故意如此安排的,他讓大悟在公司的宣傳片中扮成逝者,並由自己操刀演示入殮流程,而唯一的目的,就是要大悟用身軀來領會喪葬的細節與莊嚴。不過菜鳥始終是菜鳥,兼之本我的極度不適與不安,大悟無意外的於拍攝裡出了狀況,他一個耐不住痕癢的微顫,導致臉龐被剃刀劃傷。這陣小風波,不僅令他的職業初回合蒙上了挫折感,也同樣加劇了他對眼下境遇的不敢直視。
緊接,考驗升級,他與社長受縣政府的請託,要去至一戶殘破屋宇,替一名無親無故,已斷氣多日的老婆婆入殮。那時是夏季,老者之死沒人知曉,一連兩週擱置,悶熱的天候使得遺體發出陣陣屍臭。大悟聞著中人欲嘔的腐敗氣息,感染著孤寡老病交錯出的淒涼氛圍,雖之他很是佩服社長臨「味」不亂的專業態度,可親身貼近這般赤裸裸不添修飾的「死亡」,大悟在精神上仍是難免一番糾結,他資歷尚淺,到底還未具備一個「入殮師」的定力與素養。
歸途上,公交裡不停有乘客抱怨氣味異常,大悟嗅一嗅自己的衣物,頓覺羞恥不堪。一下車,他便馬不停蹄的衝到付費浴室,內內外外將身子清洗了一遍。該家「鶴乃湯」澡堂,是大悟兒時常光顧的地方,這不一洗完澡,它就碰見了童年玩伴山下,且還被澡堂東主——山下的媽媽一眼認出。耳聞對方使勁的誇獎自己,讚他在東京演奏本領不小,大悟冷暖心知,倍感尷尬,他唯有敷衍應答,草草鞠了個躬即匆忙逃開。
誰知一踏進家門,妻子美香又弄好了一桌的雞肉火鍋,瞧著粉紅待燙的生肉,他不禁想起午間的那具腐屍,結果一輪腸胃翻湧襲來,他止不住的吐了滿槽,卻依舊設法騙住了美香,至始不願說破自己的新職業是在跟「遺體」打交道。他抓起妻子的雙手,拼命往兩頰摩擦,企圖用生命的溫熱去驅趕死亡的冰冷,大悟曉得,美香是他穿梭陰陽後的僅餘依靠。
晚間,大悟陷入了沈思,他望向母親的遺照,彷彿在問,是否因自己沒能送終盡孝,故此才落得這般報應?獨個兒取出塵封多載的老舊大提琴,裡頭還藏著一顆父親贈予的石頭,思及拋妻棄子的可惡老爸,此刻的他,只想奏樂。伴隨著顆顆音符的悠揚釋出,好些經已遺忘的往事再次緩緩浮現,他依稀記得曾在這房間內給爸媽拉琴,亦記得曾與他倆手牽著手散步到「鶴乃湯」洗浴,他甚至記起了石頭是他們父子於河堤邊相互交換的,可他怎麼耗費腦汁,竟也拼湊不出爸爸的模樣,想必是恨透了對方吧,腦部機制屏蔽的不止昔日,連音容笑貌皆一概不留。
翌朝清晨,大悟步行至河畔等候社長,剛好一群鮭魚從橋下溯流逆行,這一幕其實暗藴禪味,講的正是日本鮭從海洋返洄大川,歸鄉產卵再赴死的典故。就像常於澡堂幫忙的大叔,在偶遇大悟時所說的那樣:「明知會死,卻為了繁殖下一代去拼命,人啊,不也是如此活著的嗎?」
套句哲學家馬丁海格爾的語錄來講——向死而生,四個字便道明了「性命」的真諦,大有讓死寂脫離消逝,變成餽贈般的況味。
片刻,佐佐木社長的車子按約到達,又是一場入殮儀式等著他們,兩人風風火火的趕往喪家。許是路途遙遠,大悟與社長遲了五分鐘才駛至現場,這一稍微拖沓,便惹怒了逝者的未亡人丈夫。他劈頭就是一頓斥責,罵兩人都在吃死者飯了,還膽敢不守時。面對過了態的刻薄言行,佐佐木社長低頭不語,他只是逕自步入屋內,看了看逝者的遺相,再看了看病得面目全非的遺容,他微微點頭示意,開始執行任務。
先是拿濕毛巾替逝者清洗身体,每寸每毫一絲不苟,再來肅穆的幫逝者換上她喜愛的衣裳,將頭髮仔細梳好,接著專注的畫上妝容——眼線、睫毛、粉底、腮紅、口紅有條不紊,大悟於一旁目視著社長的俐落動作,他很溫柔,溫柔得不似在處理一具遺體,卻更想在關愛自己的親人,漸漸的,就連跪坐觀禮的未亡人丈夫,都似乎被感召了一樣,他憤慨的情緒,隨著最後的納棺流程化為悲傷愧疚,蓋棺前,他端詳起亡妻那恢復安然的臉孔,瞬間抱頭痛哭,筆者猜,或是意識到自己從未好好的看清枕邊人,他前後不一的歇斯底里,反映出了人間有一種悔恨喚作「太遲」。
其實社長曉得,未亡人遷怒的通常並非喪葬人員,他們的無禮,往往也都是一種自責的折射,故以無需與之較真。這一天,大悟有點明白了「入殮」的存在意義,還逝者一副莊嚴姿貌,送生者一場安泰告別,除此皆是枝節,何苦執著?
下一幕,心情轉好的大悟帶著妻子到澡堂放鬆。美香泡澡泡得快,閒下來後便和山下媽媽聊天。老人家告訴她,兒子一直想賣掉澡堂,但她顧念街坊們的需求,堅持要做到死才肯撒手。另外,亦可能是察覺到了大悟的工作性質,她暗示美香,大悟是個凡事藏心裡的小伙子,他的木訥外殼內隱匿著的是哀傷及責任,此點美香一定得諒解,他就是這麼一號男人。
接臨的日子,大悟的入殮工夫是越發精進,他已然能單獨出差操持案子。有一次,他大半夜的趕往自殺現場,冷靜、細膩復予慈悲的表現,縱使見慣世面的執勤警察也得誇他能幹。壞就壞在紙包不住火,他早前錄的那齣「入殮」宣傳片輾轉流進了市面,摯友山下看了,板著臉訓飭他荒唐,妻子美香也看了,強壓著怒氣要求他辭職,美香說:「我只希望你做份正常的工作,會過份嗎?」
種種誤解一次爆發,大悟耐受不住,反擊道:「什麼是正常?誰都會有死去的一天,我會,妳也會,死亡本身就是很正常的事!」
美香並非圈內人,將心比己,一夜之間要她接受丈夫從古典樂者變成喪葬人員,給任何女生都是說過不去的。於是她決意搬回娘家,阻攔糾纏間,她推開大悟,尖叫著吼道:「別碰我!髒!你若不請辭,就別來找我!」
大悟愣在原地,他心裡在想,明明是行善積德的工作,怎麼卻讓全世界人給遺棄了?
歧見(discrimination)一詞,含義莫過於此。
風暴隔天,大悟照常上班,這次服務的是一名紅顏薄命的少女。他壓抑著低迷的情緒,一筆一畫的替逝者勾勒著儀容,大約是喪女之痛太難消化,旁邊的媽媽不停跟大悟唱反調,她投訴妝容不妥,又逝者父親趁機鬧騰,籍譏諷大悟教訓兒子,說再不好好努力,將來幹的就是「殯葬業」。聽至此,哪怕脾氣溫和的大悟,也萌生起了離職的念頭。
老婆摯友客戶一股腦的歧視自己,之前拉大提琴的人人褒獎,爾今做入殮師的人人唾棄,他懷著深深的沮喪感,來到社長的辦公處準備請辭。
那是大悟頭一遭造訪社長室,清一色的熱帶植物裝點,令他懷疑自己錯亂了緯度,還在懵懂間,社長喚他坐到餐檯前,兩人靜默相對,突兀社長瞥了一眼身後的亡妻遺相,終於開口:
「我老婆,5 年前過世的。是很不捨得,但人與人總有生離死別的時刻,還記得送她走的那天,我親手把她弄得漂漂亮亮的,她是我的第一個顧客,從此我便入了行......」
説罷即遞給了他一塊大和族稱之「極限河鮮」的炭烤河豚白,吃著翻轉味蕾的美食,大悟將辭職的話語嚥進了肚子裡,他不是賭氣要跟妻子對著幹,反之,乃真切明瞭了「愛」的本質,一如社長的故事,有的業務縱然充斥著誤解,但周遊生死的安慰工作,總也得有人去承擔,他相信親友們是會慢慢看清事實的。
冬去春臨,大悟陸續進行著一單又一單的入殮儀式,有堅持要幫外婆完成心願,穿上泡泡襪的孫女;有被一家人排隊送上吻別的老公公;有因性別認同打小離家,至死才獲得父親體諒的女裝男孩,當中各種生死疲勞交替循環,只唯一不變的,是由衷感恩大悟的諸多家屬,他的溫柔以待逝者,給天地不仁烙下了一抹圓滿。
道是天疼憨人,不久,美香亦氣消回家,她告知大悟自己懷孕了,希望他能再三考慮轉業的建議。興許是命運使然,此刻一通報喪電話打了進來,很不幸的,「鶴乃湯」主人山下媽媽去世了,他們夫妻結伴匆忙趕往澡堂,這是美香首次看著丈夫舉行「入殮」。
人類是感情動物,面臨熟悉親友的死亡,那種錐心不捨可以很大程度的衝淡恐懼。美香靜靜的跪坐哀悼,眼前是動作細膩,輕柔有序的丈夫,她不禁動容於這獻予逝者終極尊嚴,繞樑瀰漫的儀式氛圍。此刻,友人山下給化好妝的母親擦拭臉龐,他還不曾如此安靜的專注過媽媽,含著淚,他給大悟點頭致歉,一側的美香將過程盡收眼底,她究竟領略到了丈夫職責的偉岸。
好比火葬操作員在戲中的對白那樣:「死亡就是一扇門,它不意味著結束,只是生命穿過它進入了另一階段而已」
相關階段,金庸先生於《倚天屠龍記》裡有過這麼一句詮釋:「熊熊烈火,焚我殘軀,生亦何歡,死亦何哀」——跨越了生死關閘,逝者活在生者心中,數十載以降,生者往生,快則兩三代,慢則三四代,除非是歷史大咖,要不一個人的存世蹤跡也就雲散風止了,何來的永恆一說?
夫妻和好後,兩人渡步到了田埂邊,大悟撿來一塊石子,向美香提起父親講過的「石語」故事,據悉,在仍未有文字的太古,人們喜歡用石頭去表達心思,像是粗躁的石子示意悲苦,斑斕的石子示意愛戀,等等等等,他覺得自己再想要演奏音樂了。
遠景內,大悟背靠著富士山,右手淺淺的拉動琴弦,瞬息,配樂大師久石讓的《G大調Memory》響起,淡淡的鋼琴韻律隨風徜徉,低鳴的大提琴音托底深流,恍恍惚惚的,似一條紀錄歲月的長河,擁生抱死,那是日本人獨有的「侘寂」之美。
尾聲,失蹤多年,拋妻棄子的大悟父親猛然冒出,不過卻是以孤寡逝者之軀昭示觀眾,長期恨他的大悟本無半點傷感,可一旦發現殯儀人員粗暴的挪動遺體,割不斷的父子血脈又令他看不下去。他奪過入殮主導權,刮鬍、修臉、梳頭樣樣做得井井有條,此次,從不在工作段哭泣的大悟,當他掰開父親攢緊的拳頭、瞧著一顆小石頭應聲落地時,那積累已久淚水,頃刻便決了堤。這是他早初送給父親的禮物,原來逃避了半輩子的老人家,一直都不曾忘掉自己。
美香拾起亡父的「石語」,默默的交給大悟,他沒有接過的意思,只輕輕將妻子握著石頭的手,反推回她有孕的腹部上,兩人眼紅相視微微一笑,那「祖孫傳承」的寓喻已然呼之欲出。
電影的推廣文案寫著「即使是最悲傷的離別,亦要留住你最美麗的容顏」,筆者細想,應該也沒人會喜歡參加喪禮儀式的。但既生為人,日常裡難免分秒都在相聚告別,你來我迎,我走你送,就這麼個粗淺道理,若四季節氣自有發陳蕃秀容平肅殺,助逝者去得適從,哪管是造棺、入殮、斋醮、誦經、樂隊、墓葬,所有執殯人員皆值得被尊重感激。
認識生死,敬畏生死,了卻生死,謹記得決絕處有信仰,復有平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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