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六弄咖啡館
主題:奠青春

自小看吳子雲(筆名藤井樹)的小說長大,舉凡「我們不結婚好嗎?」、「聽笨金魚唱歌」、「微雨之城」,等等等等,某程度上,這類作品都能算是我的愛情啟蒙文本。

於是當他親自執導的《六弄咖啡館》於 2016 年上檔時,甭需考慮太多,我第一時間便出現在了戲院售票口——那些支離破碎散落一地的青春,那些延綿至今拒絕成熟的頑固,我作為活在過去的一員,又怎有理由去無視錯過呢?

所以我大膽寫下了這篇文字,與以往不同,沒有什麼社會反諷,沒有什麼課題探討,更沒有任何道德枷鎖,我只是想藉著電影,去真實表達一些大夥心境崩塌後的愧疚與無助,就好比該片一開頭的彈幕註腳:「我們每個人都有類似的青春,但卻都有不一樣的人生」,而我想說的是,並非人人都能從往昔的牢籠中掙脫,故此你若身旁恰巧有個這樣的親友,還請先別急著責怪,倒是嘗試去聆聽他的陣痛,如此拉拔一把,那道坎興許就跨過去了。

實話實說,電影的前半部分稱得上是乏善可陳,類似很多的青春劇情片,導演用一個情傷女子在雨夜邂逅好心人的橋段,不過不失的把視角帶進了連結整個因果循環的核心場域,那家名喚「六弄」,裡頭有貓有暖燈有吧台有熱飲,最重要是有帥大叔(戴立忍飾)講故事的獨立咖啡館。

各位曉得的,兩個陌生男女互訴心痕,要想達至排解與療癒的層面,誠如心理學大師卡爾榮格對所謂「wounded healer」的解析,聽與說的雙方,或多或少,都得是歷經一定身心創傷的過來人,否則你勸你的我辯我的,各執立場的結果即是一秒鐘都無法同步同理,類似的談話,縱使再多亦屬枉然,到底是生不出絲毫和解契機的。

好在帥大叔正正便是這麼個有著許多「傷疤」的男人,他對女孩提起了一段錐心舊事,一段關乎他的摯友——「小綠」的舊事。

小綠是誰?一名普通得再不能普通,來自單親家庭的高中男生。時值 1990 年,他與帥大叔在一個班級上唸書,那個時代的學生,無論他待的是中港台亦或星馬泰,幹的大約都是一回事,乖一點的孩子,考試、暗戀、表白、寫情書、打遊戲、嬉笑鬧騰必是難免,至於叛逆一點的,加上偷抽煙、偷喝酒、逃學、打架、惡搞、作弊、翹家浪遊、三五成群也就差不多了,就似神團五月天於作品《王子麵》裡的幾句歌詞一樣:「又爽又痛又多刺又鮮豔」,五六年的歲月,除非是遭遇霸凌歧視的苦主,要不總歸是直線並快樂著的。

直線,代表著波瀾不驚的劇情推進,男主小綠(董子建飾),穩穩的吊車尾差生,卻逆襲上演了一場追得班花資優生的戲碼,那是位取名「心蕊」的氣質系女生(顏卓靈飾),按照人設套路,她身邊自是少不了一個形影不離,稍帶男孩子氣,百般阻撓男主的好閨蜜心怡。究竟是齣青春片嘛,妳有姐妹我又何曾缺過兄弟,死黨阿智(林柏宏飾)便是替他擋拆心怡的尖兵擔當。

逗趣搞怪肆意青澀,這是很多人曾經的少年模樣。那些彼此間的針鋒相對,說穿了亦不是真怨恨,往往男生遞過一瓶飲料,或女生送來一張紙巾,情愫即已暗暗滋生。有一次,阿智與小綠為了保護一名被流氓騷擾的同學依人,兩個小伙子不顧一切的與壞蛋們街頭纏鬥,末了雙雙骨折入院,兼之小女生本就暗戀小綠,她趁機一番告白,卻引出了小綠的心底話,他說他喜歡的人是心蕊,而恰恰話又被來探病的女主給聽了進去,隨之止不住的擁抱順勢展開,純純的初戀即就宣告誕生。

緊接,故事便來到了精華聚集的下半部。人始終需要長大,分別考上兩家大學的小綠與心蕊,一個逗留於高雄,一個遠赴台北,相隔 3 百多公里的距離,那是一種連成人都會覺得吃力的境況,更遑論仍在求學中的小情侶,他們的三觀至此南轅北轍,不免出現了很難修補的裂痕。

首先是同齡女生會比男生成熟的態勢,想是每月生理期造就的磨練吧,女生通常都能超前幾步,明瞭到自己對家人、對愛情、對朋友的確切需求,就比如心蕊,抵達台北後她是一直在增值,舉凡上校外英文堂,刻意選擇咖啡館打工吸收相關知識,等等鋪排,她突然便蛻變成了一個懂得規劃人生的聰慧女子。

反觀小綠,滿心唯有愛情,他日晚兼職的目地,說來簡單,即是要湊足每星期北上溫存的交通食宿費。他跟許多患有直男癌的我們一樣,以為女生的感受是與自己無二致的。殊不知無數個當下,特別是女生遭遇到身心困難的一刻,大至被變態狂糾纏,被雇主訓斥,被車禍等意外纏身,小至酒醉、餓肚子、與城市生活格格不入、被同學同行杯葛,你作為伴侶,人不在就是不在,只透過電話安慰對方,說著空白無力的承諾,那無疑是一種會使情感褪色,令女生越覺諷刺的自欺欺人。

其中一幕戲,心蕊向小綠表達她要去西雅圖深造咖啡學,這話裡蘊含了你得盡快趕上的意思,可稚嫩的小綠聽不明白,他的回應是台灣也能做到的事情,妳又何必多此一舉?還有另一幕戲的況味更濃,小綠到心蕊打工的咖啡廳探班,她給他弄了一杯熱咖啡,無奈的笑著說道:

「我一直覺得店裡的卡布奇諾太甜了。」

假若愛情是這杯卡布奇諾,女孩想必已理會到獨有膩在一起的互耗,這般不思進取的關係是無法長遠的。

但男孩的思維依舊幼稚,他說:「正好用甜蓋住苦味啊」

女孩的結論是:「你不懂咖啡」,亦就是指你不懂承擔,不懂生活。

往下可想而知,心蕊是單方面的漸行漸遠,她邂逅了溫文儒雅,處事圓滑的學長,兩人條件般配,自是越發靠近。另一廂,還蒙在鼓裡的小綠,他錄了一首《我與你同在》,滿心歡喜的想要送給心蕊。然他不曉得萬事皆有賞味期限的,高中那一套使女生臉紅的情趣,如今彷彿雞肋,已是食之無味了。

關於男人的成長,年屆中坑的我們絕對身同感受。真正的穩重,那得是離開校園投入社會後,經濟壓力照面墜下,方足以琢磨出來的「道路」。心蕊錯了嗎,不能說完全沒有,至少她忽視了本質善良的男人,是值得去等待的。

一若歌神張學友演唱的首本金曲,分手它總是要在雨天的。心蕊生日那晚,小綠與阿智頂著颱風騎車上路,準備給她一個驚喜。這幾折戲,導演將其呈現得頗有興味,他們於驟雨中破風吶喊,於架橋邊撒尿互噴,想一想,你我男生的青蔥歲月,不亦是此般逞強打鬧,無條件相挺相扶磕碰過來的嗎?

小綠原欲趕往寵物店,去買下那只女友心儀多月的貓咪,給她充作生辰禮物。但今夜注定是他的受難日,不僅小貓已售,且拿下的人還是心蕊的新歡學長。大學宿舍前,守了一宿的兩人,候不來女生的涕零感激,反之,卻親眼見證了學長與心蕊的擁吻,很明顯,他連最後一層窗紙都保不住了。

翌日,緣盡的兩人坐在咖啡廳處攤牌,女生皺著眉把問題的核心逐個道清——理解的隔閡,觀點的分岔,學養的高低,時空的距離,她問他我無助的一刻你在哪裡?

小綠怒吼:「我盡力了,我是沒看見妳的無助,但你又看見了我的努力嗎?我他媽是在與誰同在啊!」

心蕊被詰問得掩面痛哭,小綠獨個兒站起,緩緩的走到她身旁,摟了摟愛人的肩膀,他:「對不起......」

明明沒有錯,卻說對不起,這是厚道男孩能給予的終極溫柔。

之間,小綠患末期癌症的媽媽亦不止一次喚他回家走動,她不想影響兒子的學業,是故隱瞞病情忍痛不報。耽擱於失戀苦情的小綠,對於媽媽的狀況一無所知,他日復一日的頹喪耍廢,直到寡母即將嚥氣的瞬息,他才察覺到自己身為兒子的涼薄與不負責任。

靈堂中,聽著親戚長輩訴說媽媽的種種,崩潰的小綠頭一次萌生起了死志。他急需迸發情緒,甚至藉機揍了阿智一頓,但兄弟便是兄弟,沒有隔夜仇,他打從心底包容小綠的落魄。

媽媽走了,偌大的客廳裡到處都是她的印記。再也流不出淚水的小綠,吃著純屬維生的食物,他目下僅餘的,就是那個不能亦無法原諒的自己。

三個月轉眼逝去,封閉沈澱後的小綠又出現在了心蕊和阿智面前。那是一場年度同學聯絡會,小綠不願意搭理眾人,他於是發了一道短信給心蕊,約她到聚點樓下聊聊。小綠很正常,正常得看不出來他其實早就心力交瘁,此刻阿智聞風趕到,他誤判了小綠的心理狀態,認為他能與自己嬉笑溝通,想來是突破了喪母的陰影。小綠告訴阿智他要載心蕊去海邊放煙火,吐槽阿智是顆不識相的電燈泡,二人相視一瞥,阿智開心的跳起了那兄弟輛自創的「六弄戰舞」,扭著腰揮動著胯下,卻不知這已是他們人生中的永別。

漆黑一團的海傍,小綠問心蕊他們是否仍可復合,女孩望向璀璨即逝的煙火,淡淡的說道:「真希望我們可以一起長大」。

然後便沒有然後了,畫外音提示著小綠不堪重負的自殺,此時帥大叔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鏡,情傷女娓娓搖頭:「原來立場和觀點的分別,足以使人做出天差地遠的抉擇」

「人生不就是無休止的選擇過程嗎?」

帥大叔緩緩的挺直腰桿,他:

「我得再次重新地向你自我介紹,我是阿智」

情傷女指著在地板上熟睡的貓迷:「所以他才叫小綠?」

「對,感覺就像-小綠-從沒離開過」

情傷女:「我好多嘍」

仍須打烊的店門外,女人給男友打了一通和解電話,阿智則回到他海邊的居處。

他遵守了與小綠的約定,替兄弟給心蕊開了家咖啡館,也娶了她閨蜜心怡做老婆。阿智記得,小綠希望賣的,是不太甜的那種卡布奇諾,因為女孩喜歡的,即是他喜歡的。

而之以取店號「六弄」,是基於小綠遺書的內容。他在信上如此跟阿智講:

「人生,像走在一條小巷中,每一弄都可能是另一個出口,也可能是一條死胡同。

生在一個與一般人不同的家庭中,是我人生的第一弄。

愛上了她,是我人生的第二弄。

註定般的三百六十公里,是我人生的第三弄。

失去了她,是我人生的第四弄。

母親的離開,是我人生的第五弄。

在這五弄里,我看不見出口,出現在我面前的,儘是死胡同,阿智,該是結束的時候了,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

再見,世界,是我人生的第六弄。」

所謂《六弄咖啡館》,換言之就是一方祭奠青春的墓地。

尾聲,阿智一人步行至海邊,他光著腳,於淺灘浪湧處跳起了扭動胯下的「六弄戰舞」。鏡頭裡,我似乎瞧見了兄弟倆的影像重疊。

一個大叔,一個少年,他走不完的路,他幫他繼續走著——

第七弄,是你我終將重逢的天堂。

#BooKu
#品系
#深夜專欄
#戲子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