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陽光普照》
題目:《一半陰影、一半晴明》

白晝,有時晴朗,有時陰翳。

但縱使陽光再普照的盛夏,也總有能讓人躲避日頭的喘息之處。

因爲究竟是生物有機體,過長曝曬的唯一結果便只有脫水燒傷。無論喜不喜歡,任何美好的事物,對於承受者,到底還是有其極限的。

而台灣人鍾孟宏執導的《陽光普照》,訴說的正正就是這麼個寓言,一些關於人在晝夜交替中,所無從遁形的失落與創傷。

劇中的主線人物阿和,一個滿腹恨怒的少年混混,他表面憤世嫉俗,打架飆車偷竊樣樣沾邊,但實際上,他的內心又是個懼怕擔起責任的孩子,故此在一次例行的報復尋釁中,因玩伴菜頭出手過重,砍斷了另一少年黑輪的左手,兩人最終雙雙被起訴,只是阿和臨陣失卻擔當,選擇了謊稱自己除了偷竊犯案摩托外,剩餘滋事細節一概不曉,並非唆使者,讓菜頭幾乎扛下了一切罪責,結果埋下禍端,令將來的更生路走得異常坎坷。

推事庭裏,法官詢問他父母老陳與琴姐的意願,老陳恨兒子讓他丟臉,冷冰冰的表示管不動阿和,希望可以送他入少管所關個幾年,那一刻,我們都看見了阿和泛紅淚眼中的絕望,那親生親養的父母,竟也是壓死自己的最後一根稻草,他的全世界,頓時坍塌。

出了法院大門,琴姐斥責丈夫不給孩子機會,老陳氣急攻心,大聲說就是要阿和關到老關到死,兩夫妻鬱結難解,注定關係漸離。

綜觀整部戲的角色設定,鍾導把軸心家庭裏的每個人,都放在了生活以下的臨界點。阿和的爸爸老陳是個駕校教練,掙錢不多,於是媽媽琴姐需要到舞廳兼職造型師來幫補家用。阿和還有個名叫阿豪的哥哥,清清爽爽、品學兼優的乖巧大男生,他是老陳寄託所有希望的對象。老陳厭惡阿和不長進,甚至每每有人問起,老陳都會特意隱瞞,說他唯有阿豪一個兒子。

一名父親能夠否定骨肉遠達如斯境地,通常皆基於傳統思維的束縛。舉個例,我家難得出了個前途光明的繼承人,早預備好要投放大量資源來培養他,卻不曉得犯了啥忌諱,另一個孩子就愛叛逆鬧事,搞得必須動用本就太少的時間精力來替他擦屁股,久而久之,任何的失意,不管有關無關,即都會加諸於那「逆子」身上。然則,又是誰規定,青少年的叛逆乃是一種錯誤呢?

殺人的中華禮教引發了父愛失衡,單向的愛惜與厭惡,到頭來哪個孩子都吃不消,就像故事中的阿豪與阿和,一個為了父親「把握時間、掌握方向」的期望,就算出現幻視幻聽等等症狀,也還要複讀重考醫學院。另一個為了父親無休止的鄙視,繼續放浪躁狂到犯下刑事罪—-兩兄弟的兩種心理隱疾,源頭何處,不言已喻。

但阿豪亦確實是個無法挑剔的好孩子。他善良溫柔,對人人都好,對人人都盡責,唯獨忘了也給自己留一點點體貼。開始抑鬱升級,他說沒事,在乎弟弟投射過來的憤怒,他說沒事,他深知父母將溫暖都給了本身,是以阿和只能恆常躲在自己的影子下陰翳度日,他是這個家的太陽,普照是常態,即使要付出的代價是生命。

還記得阿和剛被判三年管教,他懷孕的同歲女友小玉便尋上了陳家。做母親的琴姐不顧老陳反對,於一句句「你兒子、你兒子」的刺耳諷刺中,堅定的拾起扶養大任,阿豪看在眼裡,亦默默的以大哥位置介入,他帶小玉去產檢,帶小玉去少輔院探望阿和,可惜她的位分不在親屬序列,阿豪唯有獨自帶著消息面見弟弟。

可阿和的態度是激烈的,他生氣媽媽幾次探視都不曾告知事實,反之是由這個無死角壓制自己,讓他一輩子皆抬不起頭的哥哥來充當好人。如此強烈的回應,阿豪表面上恍惚無言,但心底的陣陣錐痛,卻敲打著他直到午夜降臨。那一宿,他刪掉了所有手機信息,收拾好房間,刷好牙洗好澡,屏幕中的他,影子逐漸覆蓋牆面,過後—-便沒有了過後,阿豪從頂樓躍下,彷彿太陽殞落,他選擇了把家裡僅餘的一絲溫暖配額留予弟弟。

這層緣由,老來喪子的父親老陳與母親琴姐興許並不理會,不過由管制中心趕來奔喪的阿和卻是真切明白的。他流著淚回去服刑,勞動時突兀失控狂奔操場,輔導員制服他且對他講:

「是因為你哥的事嗎?別忘了你爸媽還在等你」

阿和反問:

「等我在這裡變好回去,還是等我變得跟我哥一樣好?我哥真的很厲害,他樣貌好性格好功課好,好到沒考上第一志願的醫學系都得重考,我呢?人人都說我爛,但我還在這裡,他呢?他這一生只做錯過一件事,就是從高處跳下去。」

傷痛依舊持續輪迴,好在與阿豪頗有感情的女同學曉真,適時的出現在喪禮上,她將他臨終前的遺言,一則短信,親手送到了琴姐面前。

「這個世界,最公平的是太陽,不論緯度高低,每個地方,一整年中,白天與黑夜的時間都各佔一半。前幾天我們去了動物園,那天太陽很大,曬得所有動物都受不了,他們都設法找一個陰影躲起來。我有一種說不清楚模糊的感覺,我也好希望跟這些動物一樣,有一些陰影可以躲起來,但是我環顧四周,不只是這些動物有陰影可以躲,包括妳、我弟,都可以找到一個有陰影的角落。可是我沒有,我沒有水缸,沒有暗處,只有陽光, 二十四小時從不間斷,明亮溫暖,陽光普照。」

此刻,黃昏餘暉中,陳媽媽似乎明白了些什麼。原來她的一家四口,自己和丈夫有苦也就宣洩逃避了,唯獨兩個兒子,一個被陽光曝曬,一個被黑暗籠罩,那炙熱與寒冷,不管晝夜,一律都在燒灼,在凍蝕身心,幾近無一瞬休止。

為了阻止悲劇延續,琴姐費盡了力氣使阿和與小玉完婚。小玉的阿姨(監護人)詢問琴姐有關阿和的往事,她坦率的道出兒子自小就內向不快樂,一上初中便迷上拳擊,在學校社團打,在外頭照樣打,監護人聽罷隨即滿臉擔憂,再問:「那我怎麼放心讓小玉嫁給他?」

琴姐苦笑:「當然不放心,但至少有我陪著你一起不放心」

同甘共苦,承擔互助,倘若少年不經事,長輩則更該以身作則,她究竟透過長子的死,理解了家的意義。

一年半轉輒飛逝,阿和行為良好,提早刑滿獲釋,他收到廣播通知的那一日,少年友人們集體唱起周華健的《花心》:

「春去春會來,花謝花會再開....」

他們祈願阿和,只要他願意,他的世界便會春暖花開。

阿和出獄後一切順遂,他與父親和好,雖辛苦吃力,還算找到了洗車店學徒與便利店大夜班這兩份工作,兼之母親亦盤下了店面與妻子一同經營美容,這家人總歸苦盡甘來,在阿豪的庇佑中步入正軌。

不過曾經挌下的爛攤子,始終需要本尊埋尾。某一日,曾經的玩伴菜頭帶著怨氣回歸,他找到阿和,重提他早歲的不仗義,害自己多關三年,如今他來討債,又混了黑道,阿和身不由己,沒辦法拒絕。

菜頭要阿和幫他運毒,還要他持槍空放威脅立法委員,阿和一一照做,可菜頭貪得無厭,這件事無意中驚動了老陳,此次,做爸的選擇了保護兒子,他在一個阿和被強迫「送貨」的雷雨夜,開車撞死了菜頭。

老陳的行徑殘忍嗎?或許吧,也或許他只是完成了蛻變,鼓起勇氣不在陰影處繼續生活。換個角度,既為觀眾,我才不管誰是誰非,唯曉得他不再渴求兒子的照耀,卻在危急關頭隱入黑暗,用自己的方式去前進守護,只一點,已值得救贖。

由於阿和手上還拿著毒品交易的贓款,菜頭所屬的幫會又找上阿和。與往昔不同,阿和沒有頭腦發熱,他把錢完完整整的還給對頭,保住了一條小命。

特別是黑道們通知他菜頭已死,將他趕下車的一幕,阿和在公路橋上輕快狂奔,那困了他五年的桎梏,終在晨曦撲面的曙光間煙消雲散。或許菜頭罪不至死,然對一生都在摸索磕碰的阿和來講,他此生第一次看清了「未來」,不於黑暗中,而是在爸爸、媽媽、哥哥、妻子、嬰兒所連袂映照的陽光里。

落幕之前,阿和帶媽媽去散步,途中偷了一台腳踏車,給媽媽看看自己當小混混時的解鎖絕技,載著媽媽,兩人在石板道間穿行,就若兒時媽媽帶他上學的景況,路上會有陽光從林蔭縫隙灑下,斑斑駁駁的,一半陰影、一半晴明。

#BooKu
#品系
#深夜專欄
#戲子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