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我一面練字,一面與 M 君視頻通話。話還沒說上幾句,他便使促狹,把精美古樸的成人硬筆字帖說成是小時候聞之色變,避之唯恐不及的筆順練習本,沒心沒肺地笑了老半天,還猶不足地補上一句 “我說你就是太空閒了,才弄出這些玩意。這年頭哪裡還有人執筆寫字啊?還是省省吧!”


我啼笑皆非。雖不以為然,卻也懶得解釋,東拉西扯地敷衍幾句後,即便結束通話。


練字絕非偶然,更非臨時起意。緣由還得從一封信說起。


上個月,母親收到姨母自南馬寄來的信。印象中,我上一次收到手寫書信應該是五年前,老同學 L 小姐於都柏林留學時所寄來的明信片。若就感性而論,我相信所有文字背後的情感與溫度都是一樣的;然若就字數而論,明信片上的隻字片語自是無法與可抵萬金的家書比肩。


最先出言調侃的是父親。眼見一家之主開了個頭,我有了依恃,鬼迷心竅之下,竟也同 M 君一般,七分戲謔三分認真地說了一句:“這年代哪裡還有人寫信啊?直接發個微信不就好了唄!” 母親大人不氣不惱,雙手輕輕合起信,語氣極平淡:“不趁著眼睛好使,頭腦靈活,好好寫字。難道要等哪日執筆忘字時才來後悔嗎?”


我當時不過一笑置之,認為母親誇大其詞,杞人憂天。


如是又過了幾日。我如往常般與母親一同觀看央視《中國詩詞大會》。也記不清當日看的是第幾季的節目,只記得有道題出自杜樊川的《贈別》。參賽者很快就說出答案,可惜卻怎麼也想不起「娉娉袅袅十三余」中的「娉」字與「袅」字該怎麼寫,硬生生失去了晉級的機會。
母親大人瞥了我一眼,冷笑道:“喏——這就是活生生的例子!” 說著,又瞅了我一眼,沒忘添上一句:“如果沒有電腦和手機,你寫不寫得出那兩個字?”


我不敢答話,也不敢對上母親的雙眼,只想掘個洞把自己埋起來。


我羞愧之餘,更感到百思不解。「娉娉袅袅」並不算艱澀生僻,平日裡寫作也多有運用,按理應已熟爛於心才是。可我當下確實想不起那一「袅」字當怎麼寫;面對母親質疑的眼光,我選擇沉默,沒敢說出「非不能也,實不為也」之類的推託掩飾之詞。事後,我 Google了一下何謂「執筆忘字」。一查之下,才知道母親大人所言不虛。


國外一項調查報告結果顯示,在 2072 名受訪者當中,竟有將近 83% 的群眾經常出現「執筆忘字」的情況,且大部分都年輕的一群,當中還不乏在籍學生。這種現象,普遍上被戲稱為「字體失憶症」。


科技發達,資訊膨脹,電子產品早已取代了文房四寶,日常生活中除了簽名以外,幾乎沒有提筆的需要;久而久之,就只記得發音,略認得字,提筆反而露怯,正正是「用進廢退」。


母親大人則很不客氣地評了一句——「現代文盲」。


後又過了好幾日,母親見我無所事事,就讓我替她抄寫《心經》。為了撕掉「現代文盲」的標籤,我卯足了勁,認認真真地抄了幾篇,再挑了幾張寫得較為滿意的交差。結果大人看了以後,眉頭一皺,揶揄道:“你這哪裡是抄經文?根本是畫符咒啊!”


接連兩次被母親強烈 “嫌棄”,終於警醒了還在酣睡中的我,使我開始認真反思。當晚,我翻出稿紙,試著把近期熟讀的一篇散文寫下。才發現,曾經最熟悉的方格稿紙,現在怎麼看都覺得彆扭,怎麼寫都不自在。


文字,是一種文化象徵。它承載著一個民族的歷史與千萬學者的血淚。書法,是文字藝術的表現,更是養心修身的絕佳途徑。


如此珍稀之物,為何在今天卻被人棄若敝屣?


因為手寫太難了!尤其是被稱為「普天之下之字之至難者」的漢字。寫字難,要寫一手好字更是難上加難。嘗過了敲打鍵盤的快感和那在一片噠噠聲中形成的端正字體,試問還有多少個 Y 世代與 Z 世代會願意捨易求難?


曾幾何時,在稿紙上一筆一劃,字字斟酌是寫稿的唯一方式。
曾幾何時,青春荳蔻在夜深人靜時,把不可言說的心事化成文字,一字一句寫入日記本。
曾幾何時,家書的字字句句都是親人的牽掛與惦記。
曾幾何時,有血有肉的龍飛鳳舞,已成了方方正正,冷冷冰冰,空空蕩蕩的方塊字。


科技提升效率,這是毋庸置疑的。


然而,它在帶給我們無盡便利的同時,是否也正不聲不響,無聲無息地腐蝕與偷盜?


我想,杜子美寫下「讀書破萬卷,下筆如有神」時,大約不曾料到「下筆」會在一千多年後為「敲鍵」所取代。


望著那泛黃的稿紙,我心中不勝欷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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