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殭屍
主題:那年那人那殭屍

它也許不是拍得最好的驚悚片,但它絕對是我看過最夠意思的致敬之作。

這部就直接叫做《殭屍》的影片,取名乾脆且目的清晰,它要回顧的正正便是以單一題材即縱橫亞洲萬千院線,一度風靡了整個八九十年代粵語影壇,所謂黑幫、警匪之外的第三大港產片奇蹟——那些雖不恐怖,卻伴著我們七八零後成長的的「殭屍」類恐怖片。

諸如卓別靈式的荒誕搞怪逗趣,有一定真實托底的民間詭事,取材清朝官袍的服化道創意、武打與傳統法術信仰交錯的奇幻獵奇,淨末丑角比生旦更出彩的人設方法,父子師徒情理分明的敘事三觀,偶爾兼具酒色財氣等等小老百姓的欲求視角,這種種令人開懷暢快的元素疊加,造就了上個世紀尾的集體回憶。那一次次邪不勝正的大團圓結局,是老一輩人的解壓寄託,是眼下中年人的童年歡樂,哪怕受限於當時的電影技術,畫面每每略嫌粗燥,但其編排和想像力卻是滿檔的,即使較之今日的鉅資大片,只談演員表現和劇情張力的話,贏幾條街亦不在話下。

倒是首次執導的麥浚龍,一位靠流行文化出道的青壯歌手,他能否從新去復刻一個經濟巔峰世代的正面意象,這在影片上映前向來都是個大哉問。

結果往下我們看見了一齣保留了類型元素,但也同樣引進更多深層人性思考的好戲。畢竟找了執導「咒怨」系列的清水崇來任監製,日本人一貫強調的殘酷及因果論,很自然亦的融入了全劇主軸,且此安排還頗有奇效,算是某程度上替過往「殭屍」片種給人意義空泛的觀感,補齊了內涵。

當然,該片既將「致敬」定調為賣點,找來的演員也必須是早初「殭屍」戲盛行時的老面孔。

除了港影資深骨幹鮑起靜、惠英紅和盧海鵬,其餘擔綱,包括男一號錢小豪、男二號陳友、與及配角吳耀漢、鍾發、樓南光一眾人,我隨便舉一些經典劇目,像殭屍先生、殭屍叔叔、音樂殭屍、靈幻先生、一眉道長、殭屍道長等等,幾乎部部都能覓得這些喜感爆表的演員,有他們的粉墨登場,單單聚在一起便足令念舊的人們雙眼泛紅,我們似是又聽到了那首童音吟唱,陰風冷冽的《鬼新娘》。

按導演麥浚龍自己的解釋,原劇本一開始是照著許冠英於《殭屍先生》里的形象,去規劃續寫的。唯許先生不幸在2011年病逝,才改成由同一部戲裡飾演師弟的錢小豪來壓陣。仍記得昔日有一句笑謔殭屍系列片的話,言之「鐵打的林正英,流水的兵」,降妖除魔的正氣道長角,若非交給嶙峋星目、關刀眉一字須的英叔去演,大夥們還真就不買單,只是世異時移,鎮邪師徒鐵三角中的前二位都已陸續往生,要說劇組還能邀得息影多年的錢小豪出山,如斯誠意,到底也是對得起觀眾的杳盼了。

不過選角歸選角,一碼歸一碼,《殭屍》的故事核心,與三十載前「殭屍」片種的嬉笑怒罵,兩者是有著本質上之區別的。相比正邪互鬥,導演更專注的是「執著」與「放手」間的哲學探討。

佛說「應作如是觀」,但你我皆凡胎,之中又是得經歷過怎麼樣的挫敗,刻畫過怎麼樣的傷痕,人才會學懂放下我執?

電影內的錢小豪,背負曾紅透半邊天的武打明星框架,他無法直視妻兒的離去,更無法面對晚年被影壇遺忘的落魄,於是帶著兩套戲服,一套《太極張三豐》裡演歹角董天寶穿過的都統盔甲,一套《殭屍先生》裡扮古屍所披戴的清朝補褂,這意示著他的半輩子中,少年與壯年的兩段職業輝煌期,爾今老無所依,獨個兒搬回最初逃離的屋邨,欲從命運的起點結束命運,可見他對往昔的沈溺,是何其的根深蒂固。

根深,若他手腕上兒子畫上的錶,連墨跡都糊掉了,依舊捨不得洗掉一絲一毫;蒂固,似他手機裡打死不肯刪去,重複播放的妻子留言,末了還得動用自戕來完成「放下」,明瞭那種壓抑的人自會明瞭,有的心理困境,遠非純粹一句「你他媽在逃避」能夠詮釋清楚,而是需要一些額外人事物的參與,去幫忙消弭障礙。

至於誰人會是貴人?這從來皆無定數。

好比小豪懸梁上吊,臨斷氣一刻揮劍斬繩救下他的道士友哥,懶理麻煩的外殼下是一顆俠義未泯的心,他雖口口聲聲「關我撚事」,但卻是全片中對世態看得最通透的人物——沒有非過問的責任,非滅的鬼怪,亦沒有非逃避不可的私慾,他心裡有把修法之人的尺,該順應放任的時候放任,該出手的時候亦絕不含糊。

他擋下小豪的死劫,一者是為了護生之德,二者是為了防止2442單位裡的厲鬼,籍人魂魄離體之際奪捨發難,要曉得屋邨大樓中盡是孤寡老弱,一旦惡靈肆虐起來便是場大禍害,友哥的當機立斷,足證他是個仗義之人。

撿回一條殘命的小豪,晚間呆坐在友哥的熟食攤上喝悶酒。沒錯,除卻道士的身份,友哥還是一名大排檔老闆兼廚師,他最拿手的炒糯米飯,脫胎自祖輩皆用糯米治邪的手藝。叼著煙,乾著廣東特產九江孖蒸,他對小豪娓娓講出自己的背景:

「我太爺嗰代就開始攞糯米,晚晚跟身,嗰陣我哋條村好多污糟嘢,全靠啲爛銅爛鐵先搞得掂。以前啲米幾撚值錢啊,所以個個道士都有相熟米舖,攞貨平,啲關係一代傳一代,到佐我呢一代,咪撚話道士,就算連殭屍都冇撚曬啦,冇嘢㗎,冇得好捉殭屍,咪轉行炒糯米飯咯......」

相關對白鋪排,導演其實暗喻著香港產片的沒落。從全球影迷追捧,到目下侷限於小島一隅,很多業務人員都被迫轉戰他方平台,借友哥的口,他表達了香港電影急需再次定位的窘境。

興許是緣分使然,小豪往下與諸位街坊,甚至盤旋在大樓裡的陰靈起了互動。那是一段摻雜著療癒與危機的過程,為求更好的釐清細節,筆者大膽將劇情區別作人、鬼、殭屍三層視角,去各自講述他們之間的羈絆。

人——顧名思義指的是一眾屋邨鄰里。他們各有本身的困擾和活法,像一心與老夫冬叔(吳耀漢飾)頤養天年,對街坊向來能幫則幫的梅姨(鮑起靜飾);像2442的原住戶,被兇殺悲劇逼瘋的阿鳳(惠英紅飾);像她有白化症,天真爛漫的兒子小白;像粗口爛舌卻內在善良的警衛燕叔(盧海鵬飾);像身患末期肝癌,行使陰毒邪術,靠煉化嬰靈續命的九叔(鍾發飾);這群人或激發了小豪塵封的良知,或代入了他失去已久的妻兒兄弟父母等等位置,隨著環環緊扣的相知相殺,大家以破碎身軀,終究拼湊出了縱使只有一刻的完整心靈。笑著逝去,那是負重苦人的最佳歸宿。

鬼——承接前頭講過的鬧鬼單位2442,該處本住著阿鳳的三口之家。她的丈夫是名老師,表面溫文儒雅,暗地裡卻是個披著人皮的禽獸。某日,他趁四下無人意欲強姦自己的補習生,這是對雙胞胎姐妹,混亂中妹妹拿剪刀捅死了惡徒,再接著雙雙自縊,由此兩條宿願極深的厲鬼宣告誕生。照故事設定,她們一直都盤據在屋邨裡,等待著可供附身的軀體,換言之,一旦實體化成功,便是二人大開屠戮的時機。依民間信仰剖析,那臨死瞬間的滔天恨意,無疑將聚集出嗜血的黑暗能量,又適逢學法的居民九叔正急著煉魂續命,如此怨念純粹的大補藥就近在咫尺,他當然不會放過。於是陰謀詭計盡用,他籍瀕危的小豪引出孖女,但敗在自視過高,結果局面失控,給整棟屋邨帶來了無法輓救的傷害。

殭屍——同是九叔惹下的簍子,他為了替孖女冤魂找煉化容器,趁冬叔到樓道倒垃圾時,指使小鬼將老人推殺。之後,再迷惑不能接受喪夫之痛的梅姨,妄稱自己能用秘術復活冬叔,要她進行七日養屍計畫。梅姨對老伴無法釋懷,不僅按九叔的指導取烏鴉血飼屍,還鬼迷心竅的將小白(阿鳳兒子)置諸死地,以童子活祭加速屍變,這一刻,善良的她與九叔無異,都是戀生怕死到寧願業火焚身,也要苟存的入魔之人。

違逆萬物規律,好比自尋滅亡,當有魄無魂的殭屍遇見有魂無魄的女鬼,兩者融合後即是誰都操弄不了的大殺器。沒有任何意外,身兼術主的九叔第一個被幹掉,接著慘死爪下的,是不管一切報殺子之仇的阿鳳,眼看殭屍肆虐,小豪與友哥義無反顧的出手制止。然則雖說兩人一個是身手了得的老武打明星,一個是四代相承的玄門正宗,但異變的殭屍力量實在太大,小豪甚至一度被鋼枝貫體,離殞落只差半步距離。

友哥見狀,立馬給小豪畫符維繫生命,並請出祖傳五行鎮妖盤,以自身鮮血驅動法陣,將小豪和殭屍一同拉進結界,準備籍金木水火土五大威能,消滅這六道輪迴外的魔物。

金破體、木纏身、水絕氣、火煉魄、土葬魂,友哥需要一步步的施展陣勢,故此小豪成了把殭屍拖在異空間裡的關鍵。一次次的重擊倒下,一次次的再起拼命,他們倆人終究還是待來了早晨的第一縷光。

下一幕,屆臨虛脫的友哥擊碎牆壁,他決絕的操起鎮妖盤便往樓底跳落,目的是要讓極陽的初昇旭日燒盡殭屍的極陰之氣,他們成功了,卻也付出了性命。伴隨著晃蕩一夜歸來,瞧著老伴化作灰燼,夢醒悔悟自刎謝罪的梅姨特寫,主線故事戛然靜止。

可這樣的英雄結局雖好,確並非導演所願,跟著鏡頭一轉,畫面回到2442屋內,此次沒有錯綜複雜的人事糾纏,唯有孤零零吊死在天花板下的小豪。原來一切乃是他逝世前腦部編造出的意識假象——阿鳳不是瘋子,是帶著小白生活的單親媽媽,且友哥與九叔也不是道長術士,他們實則是屋邨食肆的伙計和負責驗屍的法醫,更遑論梅姨和冬叔,他們哪是什麼兇手或殭屍,充其量,亦只是一般的樂齡居民,而小豪之以會迴光返照自創「第二人生」,那是因應他嚴重偏執的折射。

昔日殭屍片裡除魔衛道的英武小生,他自始不曾淡出角色,即連死,亦要壯烈的死在夢境中,這不啻是劇組對港影現狀的一種哀鳴。

哀者,莫過於「執」,想必麥浚龍導演也是個執著人。他曉得人們的記憶——那些制伏殭屍的糯米,那一道道顏色越深效力越大的符紙,那一聲聲「敕令」,那卷束縛鬼魂的墨斗、那柄桃木劍和銅錢劍,那次陰兵借道,那副梅花棺,那身杏黃道袍,還有那謝幕一瞬給林正英和許冠英致敬的「音容宛在」,我猜他是想告訴大家,老的東西再美好,時勢使然,該放手的依舊得放。

君不見籍助Netflix等網絡平台,某些獨立製作的港劇已然博得國際青睞,能否繼續挺進,靠的不是埋怨局面,卻是能否去蕪存菁,順流蛻變成既護得住舊情,也抓得住時代的中流砥柱。

或許我們都該堅信,一天地球不停止轉動,便一天還有你我發光的契機。

承先啟後,且守且易,夕陽產業若港片如斯,疫情下的百工蕭條如斯,那未知的未知——亦復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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