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還是不忘的好》
電影：倩女幽魂
主題：還是不忘的好
1987 年徐克監製的《倩女幽魂》，一部奠定他鬼才大師地位的作品，有過一首這樣的七言詩：
「十哩平湖霜滿天
寸寸青絲度華年
對月形單望相護
只羨鴛鴦不羨仙」
徬彿在提醒觀眾，別忘了那年蘭若寺前的雨。
時隔日久，如今的小朋友們，大約也不會有太多人曉得此齣經典港片。但之於念舊的七零八零後，這場讓寧採臣邂逅了女鬼聶小倩的暴雨，世紀末最風華絕代的哥哥張國榮與女神王祖賢，我們不會也幾乎難以遺忘他們的身姿。
實在是太有說服力的男女配對，相信倘若作者蒲松齡能親眼目睹的話，他老人家同會由衷驚艷：「好個靈秀書生與淒麗倩女，一個眉目如畫，一個不似人間」，茫茫世界，連隨意信目挑眉都帶著美感魅影的古裝演員，就近代劇史而言，說是空前，真不為過。
照原文看，蒲松齡寫《聊齋》的原意，乃是欲籍鬼狐仙怪來反諷明末清初的種種人為亂局。在他老人家的筆下，人神妖魔間的隔閡，注定難以像「西遊記」等類目小說般涇渭分明，所謂「正邪」，是有情有義的鬼物該敬？還是自私自利的人類找死？
相關的迷思，徐克與本片導演林嶺東，他們用除去傳統階級觀後的啟蒙思維，來給出了更符合人性的解答。彼時，徐克受訪，他說：「這不是一個古裝時裝的問題，而是個心態問題，好似現今的資本社會，忙碌的人們需要某些媒介去反省自己，我覺得聊齋即是個可以好好利用的故事。」
興許早初的我尚年幼吧，觀影一刻只曉得書生與女鬼是「忠」的，醜劍客燕赤霞是「好人幫手」，樹妖姥姥是「奸」的，至於電影的場景設計、配樂及劇本意欲表達的諷刺對照，那得要待到成年再次翻看，才稍微能夠意會一二。
先談寧彩臣，一個滿懷理想、充斥熱情、剛出道遊學的少年郎。他生逢亂世，卻難得在這麼個「人吃人」的環境裡持有一顆赤子之心。作為一個誤闖妖族老巢「蘭若寺」的男丁，面對著想要吸納他元陽的領主姥姥，以及被迫執行任務的絕色聶小倩。期間黃金、美女、珍饈百味等等誘惑層出不窮，然謹守儒門規訓的他，秉著非禮勿視非禮勿碰的態度，竟也處處躲過了殺機，還傻呼呼贏得了「倩女」的愛慕，及一開始百般阻止人鬼交往，法力高強的俠客燕赤霞（午馬飾）之友誼，硬是將一場「人鬼殊途」轉換成「人鬼純戀」，可謂綺情有趣之極。
再談聶小倩，她本是官家閨秀，無奈客死異鄉，魂魄被千年樹妖掌控，數年來皆替其媚惑路人，犯下殺戒重重。要說這些路人好色貪婪，死有餘辜就罷了，但她命中註定的寧彩臣，在知道她是鬼物的情形下，非但不遁不逃，反之心存悲憫，願意扛起護送她骨灰返鄉的責任，助她遠離「姥姥」魔掌。可惜的是，一人一鬼到底福薄，上路中途便橫遭樹妖攔截，沒有走到目的地即已緣份耗盡，總歸違逆不了陰陽造化，一切終須歸於塵土。
畢竟善人天祐，本該共同應劫的寧彩臣，於存亡之際得到了燕赤霞的援救，再加上小倩挺身捍衛情郎，與「樹妖」纏鬥，兩人一鬼，最末以小倩重傷魂魄為代價，攜手封印了惡貫滿盈的「姥姥」。
故事行進到這裏，寧彩臣與聶小倩那不合時宜的戀情，亦到了必須告別的時候。眼下，黎明將至，書生害怕曙光會徹底帶走小倩，他拼命的擋拼命的遮，可縱使聲淚俱下，他的她仍隨著晨曦漸漸消散，慢慢化成了一股抓不住的青煙——此刻，詞曲大師黃霑創作的「黎明請你不要來」，在一片哀鳴中緩緩唱起，一句「就讓夢幻今夜永遠存在」，道盡了癡人心裡的生死窘境。
是的，不受世人待見的孽戀，無論人鬼、婚外、貧富、抑或地下情，往往就是那麼脆弱不堪。依稀記得尾聲一幕，小倩的墳前，寧採臣手捧畫著倩女遺像的捲軸，失神的詰問燕赤霞：「你說小倩投胎了沒？」，燕赤霞搖搖頭：「其實，人，生不逢時，比做鬼還慘」。
就像編劇借他口來給出的答案一樣：「人的世界太複雜，對錯難辨，還不如跟鬼神打交道來得黑白分明」，有關這一控訴，君且瞧瞧近代人們所呈現出來的越發冷漠、寡情與功利，兩相對照，即明瞭此言確切，固非虛設。
當然，影片亦絕無矯枉過正的意圖，它只是嘗試指出一種現象，或某程度上替還願意堅守良知的人們發聲。在首映禮中，徐克：「現實生活中存在一些不跟社會同流合污的人，他們常常被誤會成不切實際，可是這些人是從另一個角度看世界的，他們將來會對於整個歷史的發展有作用。」
於是乎，我們聽到了那首同出自霑叔手筆，張國榮演繹，既懷傷又不負大氣的首本主題曲——「倩女幽魂」：
「人生路 美夢似路長
路里風霜 風霜撲面乾
紅塵里 美夢有幾多方向
風彷彿回到在夢中輕歎
路隨人茫茫」
小倩不捨回眸的婆娑淚眼，寧採臣狼狽磕碰的無奈餘生，燕赤霞事了拂衣的顛沛流離，他們的理想，他們的前路，實則會否是大夢一場？
做夢的人，醒在人生謝幕前，放得下，未必是憾事；又有者，醒在現實追逐中，拎得起，也未必是創傷，端看心境闊達與否，足矣。
片子裡，燕赤霞常說人多半善忘。
寧採臣僥倖的繼續活著，但他的愛情卻在小倩重墮輪迴後便已死去。飾演他的張國榮，掌導演話筒的林嶺東，一樣轉眼逝去了多年，東坡公說「十年生死兩茫茫」，到了油盡燈枯，亦不過形似一卷留白了的墨骨寒梅，稀稀落落的，僅剩下幾分念想，又何須叫人刻意遺忘？
癡情人，還是不忘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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