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黑社會
主題:自古江湖幾人回

黑幫敘事,向來是港產電影的王牌片種之一。從六、七十年代「邵氏」式的城寨背景戲,到八十年代正邪不兩立,白鴿滿天飛的「吳宇森」式血色浪漫,再接九十年代省港旗兵等充斥兩岸三地糾葛的「麥當雄」式政治諷刺,以至世紀末靠熱血耍帥等屏蔽罪惡的「劉偉強」式古惑仔系列,要說每個十載皆有每個十載各領的風騷,但上述例子,總歸無法似「教父」般,全面反映地方會黨的特色、殘酷與陰暗,直待鬼才杜琪峰開始欲玩轉這個題材了,屬於東方之珠的「教父」級別「兄弟」片,才姍姍來遲,宣告降臨。

是的,鋪墊了這麼長的前瞻,我想要引出的正是 2005 年上映之幫派巨片,由銀河映像製作,任達華、梁家輝、古天樂、張家輝、林雪、林家棟、張兆輝等一眾大牌戲骨主演的《黑社會》。

想理解這部電影,首先我們得理解「黑社會」的本質是何物。就華裔世界視之,它的前身一般帶有濃厚的革命色彩,所謂會、道、門。會是行業性或地方性底層人員的自保組織,譬如長江流域漕運水手們糾眾成立的青幫,或川渝子弟為了約束地痞流氓成立的袍哥會;道是宗教性組織,譬如籍彌勒佛之名,吸納赤貧百姓與官方抗爭的白蓮教;門是打著政治旗號起義的半軍事組織,譬如矢志反清復明的洪門天地會等等,反正其原初的立足理念都是極具道德底線的,當不可與眼下的諸多流氓團體相提並論。

只是隨著光陰的推進,本來的敵人(像是清庭)沒了,本來的宗旨也散了,但數十萬幫眾和之間的權錢瓜葛卻依舊在,已凝聚的武裝勢力盤桓一方,逐漸漸質變成與民爭利,挾暴力犯禁的惡性會黨。

爭利,故此百工百業皆橫插一腳,犯禁,黃賭毒走私勒索放債作孽連連,這便是今日黑幫的底色,裡頭的人們可能真的身不由己,也可能真的背景淒涼,但營娼開賭是事實,總歸沒有誰是清清白白的。

所以一度有過幾部黑幫作品的杜導,他收起了自己在《真心英雄》或《暗花》裡的俠義情懷,讓一眾慣飾要角的演員們,一律極盡的去卑鄙無恥使詐算計——拋開張張帥氣到令人忘卻罪惡的面孔不談,這是齣沒有半個好人的類型神劇。

人設上,看看惡絕荃灣的大迪(梁家輝飾),殺人無聲的樂少(任達華飾),專替老大們洗脫罪名的師爺蘇(張兆輝飾),奪命不問情由的刀手飛機(張家輝飾),賺女人皮肉錢的詹米仔(古天樂飾),為虎作倀的肥雪(林雪飾),走私「K他命」的東莞仔(林家棟飾),短短兩小時的群像交織,道盡了地下江湖的奸險、對民間的荼毒、與躲不掉的因果報應。

一開篇,杜導便巧妙的安排了場地頭老大們在酒樓的協商戲,適逢老牌字頭「和聯勝」兩載一度的選舉年,誰是新一屆的龍頭坐館,這本來論資排輩,象徵性的舉措,恰好遇上大迪和樂少,兩個分別代表著保守與激進主義的候選人,於是就如現實中的政壇角力一樣,各個派系的元老,都必須挑邊投向能助其事業利益最大化的一方,此刻手中的一票究竟要投給誰,即取決於誰會願意用更多的資源來交換。

結果是發動金元攻勢賄選的大迪,和獲得人望的樂少相互平分秋色,這下擁有最高話語權的大長老鄧伯(王天林飾)便成了關鍵人物,一句:「字頭唔可以由一個人獨大」,他是更傾向於支持照潛規則辦事的後者,而非跋扈張揚之前者的。

按香港地下次序的真實狀況對照,和聯勝影射的正是目下兩大私會黨之一——行龍頭公推制的「和勝和」,除此,即是影片中與和聯勝爭鋒的「新記」,其影射的,則是行家天下制的「新義安」。

家天下的傳承制度咱且暫不談,回到用選舉產生主帥的和聯勝,雖說少數服從多數是共識,但本質上其仍是一個犯罪團伙,並沒有什麼強制性的法規或道德風度可言,試想,習慣了強取豪奪的一群人,他們又怎會真的服從於不利自己的投票成果?特別還是五五開的戰況下,靠鄧伯餘威上位龍頭的樂少,自然便壓不住那人強馬壯,堪稱梟雄的大迪。

大迪何人也?霸王一怒就得找人祭旗的瘋子,他不僅不承認敗績,刻意發散手下四處報復諸多沒支持他的元老們,甚至連幫中主事的權杖信物,「龍頭棍」的交接儀式也要奮力阻撓,他信仰的「宗旨」,簡單就幾個字——「能仗勢絕不講理」。

緊接即有了五個小頭目被捲入事態的戲碼,他們或「搏出位」或勉為其難,卻都在大迪、樂少和鄧伯三名關鍵人物被警方扣留,強制交涉和談期間,因大迪一句「大家唔受我玩,我咪搞個新和聯勝出嚟咯」的踩線言論下,共同踏進了你死我活的漩渦中。

什麼是黑社會的底線?頭上的金漆招牌便是底線。跟絕大部分主權國家的原則類似,高位者們能夠對亂政妥協,但從不予領土分裂絲毫空間,是故誰膽敢觸碰到了這層禁忌,戰爭會是唯一的選擇。

關乎上述劇情的描繪,杜導取經了傳奇黑幫片導演,Francis Coppola 在《教父》裡的平行敘事手法,他以三條主線並行混剪,以緊繃的氛圍來烘托出最貼地的私慾殺戮,其細節如下:

第一條線,昏暗老舊的會館裡,大長老鄧伯籍一席工夫茶內「分點」與「請飲」的約俗,無形中施壓了眾人,造就「傳統」凌駕「新興」,票源一面倒向樂少的局面。

第二條線,杜導開始滲入他的《槍火》式簽名鏡頭,將詹米仔、師爺蘇、肥雪、飛機和東莞仔五員流氓,分別安排在不同的環節中去護送「龍頭棍」,他們奉頂頭老大的命令,與大迪的手下殊死混戰,期間有幾幕重頭戲是拍得極好,只簡單用了幾段對白,便清楚交代了五人的心性與野望。

譬如詹米仔抗拒任務時說的話:「我細嗰做小販畀人恰,先加入字頭搏大霧嘅咋,搵食啫,咪搞我啦!」,道出了他志不在權,只在利的商人本色。

譬如師爺蘇在廣州被地頭蛇老大威脅時,口吃著說的:「記得喺我幫手搞阿嫂落香港生仔,都七年啦,你嗰仔應該都讀緊小學,喺咪仲係同一間啊?有乜需要我照顧不怕講喔……」,話裏有話暗藏殺機,無形中即以對方妻兒完成反要脅,足見他兵不刃血的智囊型設定。

譬如帶著龍頭棍開客貨車闖路障,一蹬油門撞死警察的東莞仔,他撇掉追捕的一刻,播電給上司:「阿大,啱啱炒低咗件差佬,無嘢㗎,遲點我自己會去找咗條數」,輕死重諾,其人草莽之氣一覽無餘。

譬如接力東莞仔,一人持刀入陣鑾戰敵方的飛機,他身負重傷,瀕危之際卻依舊念叨著:「我幫阿公做嘢,邊個阻我就死邊個,我話嘅!」,他混江湖混的是一腔英雄執念。

譬如早初叛黨事件仍未萌芽,代樂少一方,與還是大迪盟友的東莞仔爭龍頭棍,被打得半死的肥雪,明明右腿已經骨折,他還堅持呢喃著洪門誓詞:「凡私劫兄弟財物者,五雷誅滅!」,他是之中最天真,亦最不適者生存的一個。

屬性迥異,拉雜成軍的五人組,加上爾虞我詐的兩軍統領,奪「棍」戰的張力末了牽引來第三條線的登場,龍頭選舉的收官一伇與黑社會背信棄義的具體惡質。

理解到一人無法抗衡全社浪潮的大迪,隨樂少離開拘留所,一番車上攀談後,於第三個交通燈處,在下車啟動火拼,還是繼續上路做兄弟的條件下,他抉擇了前者,自此打開了和聯勝兩雄合力,五強齊心,稱霸港九地下世界的節奏。

但打天下及坐天下畢竟是兩種情況,和聯勝崛起的龐大利益,使得樂少與大迪的衝突提早再起。原本各帶妻兒出遊的水塘釣魚日,大迪突兀一個改制「雙龍頭」的倡議,立馬便觸碰到了樂少天無二日的死穴。看似向來以和為貴的他,一言不發便捧來石頭朝大迪砸去,哪怕未成年的兒子就在一旁看著,他依舊一下下,毫不留手的將對家頭顱揍得稀巴爛——瞬息變樣的仁義盡失,配上赤裸裸的暴力殺心,杜導是用了濃墨重彩來刻畫這充滿諷刺的一幕——既敢行走江湖,禍害民間,就別指望善始善終。

好比杜琪峰受文化觀察家潘國靈訪問時,為《黑社會》留下的註腳:

「現在的黑社會,金錢和地位比其它任何東西都重要,例如你看尾段,不用多說,所謂人性就是這樣,和原始世界沒有區別,其實今日公司鬥爭與黑社會鬥爭都是一樣的。那結尾為什麼會安排小孩在場呢?其實很簡單,我的想法是不如回到最初吧,先不說黑社會,先說說人的價值觀,再回來說黑社會,其實怎麼選都是一樣的,高也好,低也好,重要的是你的價值在哪裡。當價值衝擊到一個人的神經線,那就是去到了一個人的底線。」

價值,是每個人衡量事物的準繩,值得多少,便託付多少,包括夾縫中求存的黑道在內,也有不能捨棄的價值觀,像是得無條件遵從的父輩權威,像是位置遞進次序的絕對性,像是直著進幫、躺著破門的死線,像是報應早晚會臨頭的覺悟。

君不見強若大迪、狠若樂少、狡詐若詹米仔、望重若鄧伯,一旦入了夥,欲留欲散皆已非自身能定奪,他們只許緊貼大勢往前追,要繼續活著,此生便再不許有安穩度日的遐想。

唯嘆江湖幾人回?水滸一百單八將如是、明鄭天地會陳近南如是、上海青幫三大亨如是、港英四大家族如是、街頭賣翻版影碟的小弟亦如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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