劇目:The Queen’s Gambit 后翼弃兵
主題:章之三,偉大航路

然這是否就意謂著她擁有了與博戈夫一戰的功力?同為天才的賓尼很誠實的說出了判詞:「仍舊差遠了」。

於是乎貝絲重新開啟了集訓模式,為了即將來臨的巴黎公開賽和莫斯科邀請賽,她隨賓尼回到了他紐約市的居所,這會兒修煉升級,專注的更多是心境方面的鞏固,他們用反覆解讀博戈夫的行棋思路來知己知彼,用快棋盲棋來提高貝絲的推演速度,同時間,賓尼還找來了象棋協會的特級大師勒托和克勞斯助陣,用超強度的車輪戰去加深貝絲的抗壓能力,當然少不了的是暫借彼此身體的限時戀情,似乎天才都只愛一餉貪歡,不願賦予真心,這一點著實耐人尋味。

可哪怕努力得再多,於巴黎二遇博戈夫的一刻她依舊潰敗千里,此回合與其說是準備不周,倒不如怪自己心志不堅,在賽前貪杯誤事。須曉得對手乃是世界棋王,即使卯盡全力亦未必有幾絲勝算,況乎貝絲還是帶著宿醉入陣的,焉有不輸之理?表面上,她是自律欠奉欲求不滿,但追根究底,她心裡層層累積的創傷或才是源頭。

生母自尋短見,養母消耗至死,生父寡情薄義,養父一走了之,雙重破碎家庭的影響,帶來的唯有越掘越深的心靈黑洞,她從不懂得欣賞自己,縱然好多人都折服於她的魅力之下,她也從不敢去愛誰,因為她連自己都不愛,哪還有餘力去賦予什麼?情感疏離、選擇性逃避、麻木、易怒、焦慮、抑鬱、恐懼、歇斯底里,這些都是她每分每秒在經歷的痛苦,既說不得,亦釐不清,目下就連能暫時淡化負面情緒的象棋都爛在了手裡,你我要是她,想來也會不由自主的墮落沈淪吧?

渴求麻痺知覺,酗酒嗑藥是最直接的方式,貝絲就這樣一蹶不振了很久很久,想是老天爺都看不過眼了,某一日,一個突兀的人物總算打破了僵局,訪者是她兒時女童院的閨蜜佐琳,兩人一陣寒暄後,佐琳道明意圖,她説她是來報喪的:

「薛波先生過世了......」

該消息猶如冷水般澆醒了貝絲,猛的便是一頓童年回憶撲面襲來,她此刻悔恨交加,不禁詰問自己:

「是怎的忘了女童院還有個盼著自己的恩師?」

翌日一早,兩人即驅車往葬禮趕,途中佐琳說起了本身的經歷,她高中卒業後便上了州立大學唸政治系,如今在一家律師樓擔任助理,並快將進入法務研究所深造,貝絲聽罷滿臉的無法置信,畢竟佐琳可是昔日孤兒院裡的問題少女,抽煙叛逆粗口爛舌無一不涉獵:

「我,黑人女性,踏足白人男權主導的法律界,啊哈,得感謝政治正確(Political Right)的興起是吧?」

談到女性被打壓的劣勢,貝絲自己又何嘗不是深受其苦?

縱使她擊敗了一個個強敵,大眾的目光、媒體的焦點還仍舊放在她的女性身分與美麗姿容上,卻吝嗇於著墨她的棋力發揮和戰術佈置,就似養母艾瑪曾給過她的勸戒:

「男人會找上你,給你指教,卻不代表他們比較聰明,他們大多駑鈍,只是想通過吹噓來顯示自己本事很大。有些話你聽就聽了,隨他們去,再照著自己的想法操作便是。」

話糙理不糙,背著父權思維行事的大男人向來前撲後繼,但之中絕對不包括薛波先生在內,這個木訥寡言的男人眼中沒有歧視,她對徒兒的舔犢之情貨真價實,君不見貝絲出席完追思會,獨自走進她學棋的地下室時,那貼滿牆壁,關於貝絲動向的剪報,整整八年了,老薛波不曾一次恃情打擾過貝絲,他只是用自己的方式在默默守候著她,贏了驕傲,輸了惋惜,為師如父,修理工以生命的最後一點力量去告訴貝絲:「妳從來都不是一个人的,我與妳同在。」

還有哪怕看不懂,依舊堅持每月省吃儉用買「象棋月刊」的佐琳,她打十六歲起便一路追蹤「妹妹」的訊息,沒有沾過半次光,卻於貝絲落魄得不能再落魄時,於天主教會撤回贊助時傾家蕩產伸出援手,有如此真摯的情誼護佑,貝絲赫然明白了自己的价值並不在勝利上,西洋棋,是連結了她和親人們的媒介體,是帶領她茁壯長大的泉源,做人嘛,可以輸掉比賽,但不能輸掉初衷。

初衷,為愛之根本,明白了該道理的貝絲,她不願再服務於那些別人硬套給自己,冠冕堂皇的贏棋理由,什麼替神聖民主教訓共產主義,什麼名留青史擠身上流,她只想真真切切的享受競技,奪得榮耀獻給不離不棄的親友,當下的她,無畏無懼,足可直面任何強敵。

年底,莫斯科大酒店內,貝絲連勝四名歐洲選手,晉級四強賽。眼前,擋在她登頂之路的,是包攬世界排名的蘇聯棋壇三巨頭。第一戰,她對上了童年偶像,那個自己不知研讀了其人著作多少回的前棋王盧申科。俗話說薑是老的辣,白髮蒼蒼的盧申科落字穩妥,不疾不徐,待到賽情膠著時,他突然便要求封局,原本以為老頭子精力不濟的貝絲,卻在路徑酒店會議室的一刻,發現了蘇聯大師們竟聚集一處商討走勢,她立馬記起了賓尼的警告:

「蘇聯人能雄霸棋界,皆因他們都是團隊作戰的。」

一人受困,全隊支援,換言之貝絲實際上是以一敵三,但敞開心胸後的女孩早已克服心魔,她悄無聲息的回房自研策略,一夜通宵,當翌日從新回到棋盤上,她用最擅長的臨場快攻攪亂了盧申科的部署,逼對方以子換子,結果老頭經不住糾纏,笑著認輸,貝絲算是打開了局面,率先贏下首輪。

「妳是我此生遇過最出色對手。」

盧申科的由衷嘉獎,不僅適時給累壞的貝絲注入了動力,也間接令她更有信心的去迎接次輪賽事。第二戰,對手為世界排名第二的弗倫托,貝絲一改往日風格,打出了她此生學會的頭一個開局——西西里防禦,這是一種極度講究順序的半開放性走法,能大層面牽制敵軍中場的王翼兵,但壞處就在過程稍嫌冗長,很考驗弈者的耐力,就似貝絲正下著的該盤棋,整整耗了近四個小時才堵死弗倫托,他雖年輕,但贏棋後亦不免精神虛弱,萎靡之態恐怕有損決賽發揮。

倒是圍守於門外的近千名本土民眾,他們的喊聲打氣給了她力量,想起美國媒體慣常賦予蘇聯百姓的歪曲標籤——邪惡、嗜殺、冷酷,然眼前這批可愛的人群,是哪來半點「暴虐」的影子?貝絲只看見了大夥排山倒海的熱情,以及對棋手不計國籍族裔的尊重,我猜彼時她應該是這樣想的:

「去妳媽的政治議程鬼把戲!」

再來便是與現役棋王博戈夫的銮戰了,連續兩次的敗績夢魘何其摧殘心志,並且敵方一人下棋三人參謀的力度著實不容小覷,貝絲要取勝,按理是確切不易的。但霸權總歸有分崩離析的時候,恰巧也於現場採訪的湯恩斯,那個貝絲至今難忘的初戀,他適時的帶著裝備來援了。不是都說蘇聯人齊心嗎?堂堂老美又怎能輸人輸陣?就趁博戈夫明明佔據優勢還請求封局的當晚,算準貝絲昏睡的間隙,地球的另一頭正有六名高手在給她復盤推演,制定步驟。一覺醒來,長途電話撥進了貝絲的客房裡,曾經陸續與自己鬧翻的同袍們——賓尼、希爾頓、亞瑟、巴爾迪、勒托、克勞斯,一如棋盤中「皇后」的護衛卒,拋開了利己歧見,他們皆一致成了貝絲的幕僚,加上牽線的湯恩斯與勝似親姊的佐琳,加上已故的養母艾瑪、生母愛麗絲和恩師薛波,他們,個個都是付出全副心血去替貝絲掃清路障的「后翼棄兵」!

自然,貝絲本身也得爭氣,慣性服食鎮靜劑的她,到底作出了不靠藥物,坦然擁抱焦慮的決定。決賽下半局,博戈夫走了一步出乎意料的變著,貝絲深思片刻,凝視著穹頂神遊物外,對的,早初籍天花板演練的感覺又回來了,不賴酒精不靠嗑藥,無痕無跡無滯於物,她急智反堵一手,終於「王者」溝壑嶙峋的臉孔首次起了波瀾,他抬眼,問到:

「平局嗎?」

衛冕寶座數十載,彈無虛發的大宗師向自己建議和棋,答應了,妥妥的一個並列世界冠軍收入囊中,不答應,博戈夫可是擅打殘局的高手,分分鐘一招致命,然貝絲早非那個執著勝負的女孩,如今競技的精神和榮耀才是道路,她搖了搖頭,城堡退守,主教劍指王棋,博戈夫心知敗相已定,他苦笑著把「國王」遞給了貝絲:

「Is your game」

一老一少緊握彼此,全場觀眾掌聲雷動,你說有人會就此瞧不起博戈夫嗎?不會的,全力爭勝,謙卑服輸,巔峰之上代代傳承,這——才是不折不扣的偉大。

後來聽說美國總統安排了接見貝絲,「皇后」不屑一顧,她逕自奔向了莫斯科街頭,在一群樂齡象棋愛好者的簇擁中坐定,捧著臉龐,她說:

「下棋嗎?」

哪管是啥政治宗教,不問何種性別階級,對弈並獲得歡樂,進而領悟些什麼,棋理至簡的一刻,道即生——

生出了療癒的自我,生出了天地的耵聹,再者,生出了人與人的初心。

(全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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