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年求同,千歲存異》
電影:喜宴
主題:百年求同,千歲存異
最近寫老電影是寫上癮了,乾脆接二連三,再續一部廿八年前的華語經典,亞洲國際大導演李安的成名之作,倫理三部曲之《喜宴》。
人本思維,去除差別尊重所有生活方式和事物存在,是眼下全球努力推進的意識形態。然不管怎麼宣導,與之南轅北轍的封建思維也還依舊佔據著主流,特別是東方文化圈,父父子子的倫理規矩已是深入民心,那是中日韓港台新馬南洋普遍遵循「孔孟儒家」的直接影響,究其核心依仗,一語概之——無條件服從便是。
但這完全就是壞事嗎?也不盡然,至少,本片導演李安即曾這樣說過:「父親的威嚴給你壓力,也給你安全感,那是我根本的立足點,我並不希望他浮動。」
於是在拍過了籍餐桌文化講述父女翁婿情的「飲食男女」,和籍太極功夫講述東西文化父子媳孫的「推手」後,籍婚嫁大事父母之命探討同性戀情的「喜宴」,順理成章的便就登上了大螢幕,這是李安在那個還很保守的 1993 年,對家庭倫理關係的終極叩問。
1993 年,李安大導還未奪得奧斯卡小金人,劇中一眾角色,擔當父母的朗雄老先生仍在世,歸亞蕾夫人才知天命,擔當兒子的趙文瑄亦未成為國父孫文專業戶,甚至演旅美女孩的金素梅,也仍未是今下馳騁政壇的立法委員,大家實打實無負擔的本色出演,竟也造就了世紀末的票房奇跡,以五千萬美金收益稱雄亞洲影壇。
論語曾曰:「今之孝者,是謂能養。至於犬馬,皆能有養;不敬,何以別乎?」,於典型的東方家庭裡,讀書、婚嫁和立業被視作人生三大事,而這三大事的目的地,分頭落在了傳宗接代和奉侍雙親上,是故於很長的一段時光裡,人一旦辦不妥相關任務,則頃刻會被標籤成「不孝」子孫,社會價值隨之蕩然無存。舊日的人們,哪怕非自願的不孕不育,亦得想法子去過繼、納妾、借肚或抱養他家兒童,好似忝居世間就再沒有比延續姓氏更重要的東西,況乎自家兒女性向有別?這在許多老輩人的眼中,忤逆無道不外如是。
就像戲內的男主高偉同(趙文瑄飾),他曉得彼日的台灣容不下「同性」戀情,因此早早的便移居紐約,去尋覓屬於自己的幸福。當上收入豐腴的地產中介,與男友西門同築愛巢,他在自由國度的生活可說如魚得水。只他究竟是地地道道的華裔男兒,與台北老家的羈絆總歸千絲萬縷,又好死不死其父乃國軍退役師長,一位曾統帥萬員士兵的老中將,這樣面子便是一切的家庭背景,致使偉同甭管千萬個不願意,他還是得依循目下台灣上流社會的陳規,給「高」家誕出子嗣,要不父親哪裡永遠交代不過。
一浪接一浪的催促,甚至被迫與兩老中意的女生相親,偉同一直以來皆在夾縫中敷衍了事。直至高父(郎雄飾)與高母(歸亞蕾飾)決定親身赴美逼婚,他才別無退路的必須直視應對,請謹記那會兒還是民風保守的九十年代,「出櫃」或「妥協」,偉同無論在心理或現實考量裡,服從嚴父幾乎是既定的選擇。湊巧,他的大陸租客葳葳(金素梅飾),一個旅美女畫家,正面臨居留權過期和資金吿罄的窘境,兩人一合議,加上西門的退讓,於是便有了往下男生假結婚來唬弄父母,女生免費得到綠卡的荒唐戲碼。
之間有一幕拍得極好的畫面敘事,當高母播遠洋電話給偉同「勸婚」時,台北古色古香的高家廳堂,與偉同做運動的現代健身房,兩個場景交錯剪接,這其中暗喻了幾層意思,包括東西方文化的碰撞,傳統與新世紀思維的糾結,種族膚色的分歧,以至性向自由的壓抑及釋放——上佳的導演就是能用寥寥數筆,便牽引出問題的核心。
原本很純粹,兩男一女各取所需的交易,卻在某次偉同的酒醉,兼之葳葳的情願獻身下,演變成了女方懷孕的亂局。將錯就錯,三人依舊得將計畫進行到底,等到兩老落腳,他們便迫不及待的趕往法院公證結婚,如此舉措,在老師長的眼中形同兒戲,地位顯赫的他,把獨子的終生大事看成一等要務,看看他對葳葳的評價:「很好,很好,能生能養!」,一句話便道出了老人家是怎麼樣的注重次第名聲,他高家的兒郎娶媳婦,少了盛大排場,擱哪兒瞧著哪兒都彆扭。
其次高母也不滿意偉同的草率,基於傳統婦女對名節的珍惜,她覺得高家虧欠了葳葳一個明媒正娶,結果母親的淚水附加父親的怒氣,一旁識相的西門為了打圓場,逐邀約眾人到全紐約最高檔的中餐廳用晚飯,想是命運使然,這家館子的主人「老陳」,剛好亦是高父從前的部屬,他聽聞小少爺的婚事那般簡陋,立馬便執意要給老上司辦上一場大宴,要說高氏伉儷還真是直接,一曉得能夠風光饗客,緊皺著的五官瞬間即眉開眼笑,由此可見,華裔長輩對禮數儀式與家族臉面是如何的一絲不苟。
但換個角度來審視,東方民族求的也不過一頓「圓滿」,試想祖祖輩輩都是一樣操持過來的,這「小登科」的傳承,告慰在天之靈的大喜,又怎能爛在自己手裡?所謂做給親朋戚友看的「酒席」,回個頭看何嘗不是一種心理必須?但此宴固非彼宴,西門越發強烈的醋意,偉同左右不是人的囧況,葳葳假戲真做的委屈,三人在宴會該晚流露出的是各自努力扮相下的微妙。按近代華人辦喜事的約俗,哄抬一對新人登台互吻是高潮環節,此處李安導演靈光一起,安排自己入鏡,於幾名白人賓客耳邊講出全片最具反省力量的對白:「You're witnessing the results of 5000 years of sexual repression - 你正見證著華裔 5000 年來性壓抑的扭曲!」——是啊,最本能的伴侶之愛得要依靠玩鬧式的脅迫來推動,彷彿自願接觸的話便是種羞恥,那種檯面上情非得已,檯面下人人暗爽的心態,若不是「性壓抑」的具象,敢問還能是什麼?
後來情緒受創的西門向著其餘四人發飆,尖銳的控訴令偉同「夫妻」大驚失色,他們以為兩老聽不懂英文,實則高父參軍時早就掌握這門語言,他默不做聲假裝無為,可輕輕顫抖的手腕,卻昭示了他內心的波濤洶湧,也許是害怕高母抵擋不住兒子性向的事實,老師長將信息爛在了肚子裡,直到一天清晨與西門結伴跑步,方才籍著一封給他慶生的大紅包,道出了本身的知情。高父說,英文嘛:「I watch, I hear, and I learn - 我看,我聽,我明白」,反正孫子已經有了,他亦快返還台灣,未來誰是偉同的伴侶,他一概衷心祝福。
這一齣劇情,細思下與前頭高母代府邸張管家送葳葳一套金鐲是相對應的,依稀記得婆婆跟媳婦講起張管家視偉同若己出的事時,打開相簿映入眼簾的一張兩男搭肩照,轉瞬即逝的無奈表情約莫透露了些隱晦,看來高父和兒子的遭遇類似,皆是千歲儒家教條的框架裡,強行按奈住自我同志身分的男人。
另一廂,成功和解的西門與偉同亦達到了共識,雖說明知挑戰重重,然拋不下的惻隱之心與相處多月的真摯感情,這使得二人決議毫無保留的接納葳葳及寶寶,與之一塊組建兩父一母的多元家庭。
至此,《喜宴》欲賦予觀眾的展望算是一清二楚,開放式的結局,一張婚禮相冊中偉同西門含蓄的合照,我猜李安導演想傳遞的話是——一方習俗的積累,按理並沒有一朝翻盤的可能。好比高父為傳統信條捨棄的天生性向,他在高家有後的前提下做出的退讓與成全,好比葳葳先被踐踏再被喚醒的女性權益,好比偉同打破禁忌,毅然扛起家長責任,帶領西門葳葳走進陽光底下的勇氣,事情自板上釘釘無彎轉的單向,進化為有愛一切有可能,種族性別一律包容的多向,從父到子到孫,高氏一門耗費了整整三代人的命運去艱難迴旋,這是否愧對列祖列宗的殺人刀,眼下 2021,我們的世代仍在解題中,但態勢無疑是越趨明朗,越往求同存異地平權一隅去進步的。
因同理,大夥曉得了較之某些邏輯離散,善惡錯亂的遠古準繩,活著的人與既存的幸福,不管由哪個角度衡量,其實都要更值得被擁抱、期許和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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