歲末廿九,中馬,某隆市大吧剎。

壹 | 客家

陳阿婆喘著大氣,在早晨巴剎來回穿梭,疫情下街市限制進場人流,量體溫,填資料,排著隊,她可是等了好一會兒才被允許入內,目下正忙著把過年期間要做的雞鴨菜肉都給買齊……

街尾阿發養的豬,隔壁魚檔剛從漁船批來的馬鮫,阿婆知道全菜市就屬他們賣的貨色最新鮮。雖市況不復當年,一片冷清中她依舊大著嗓門議價,打算準備個十五人份的量,來做幾道客家人最家喻戶曉的家常菜,那些在廚房裡傳承了好多代的梅菜扣肉、木耳炸肉、算盤子、以及客家釀豆腐。

蔥、薑、蒜、八角、料酒,各種香辛料混合炆焗,再加入砂糖精鹽慢火逼入肉裡,還有用刀背一下下敲出來的嫩魚漿—徬彿只有這般慢工細活,才出得了最正港的客家煙火味。

她說:

「再慘澹,亦只想一直如此年年去做,到有一天真的干不動,也期盼能為兒女們留下個前例,就算是沒白當一輩子的陳家媳婦了。」

貳 | 閩南

也是同一個街市裡,帶著口罩護目鏡的林太太,正在邊上的南北雜貨行中挑著生曬遼參。她小心翼翼的盯著老闆過秤,想說福建人家過年定要有道海參燉排骨,可千萬要選些足斤足兩的好貨,不然做出來後膠質欠奉,到怕是會上不了檯面的。

此外,乾筍、冬菇、黃梨、沙葛、馬蹄、蘿蔔、豆乾、蝦米、蒜子、五香粉、半肥瘦、豬網油、順風魚等等,則是必不能少,因為除海參外,還得炊魚,焢肉,包薄餅,炒蒜仔,炸肉捲,燜筍片——多少代人都這麼過來了,要說今歲赴新加坡上班的兒子回不來,菜做得多了也是費勁,但那規矩,可絕不能爛在自己手上。

恍惚中,一陣人聲突就打斷了思緒,原來是雜貨行老闆正在發話:

「林太,攏總斤半!市道差妳嘛照顧照顧我們,還要不要來點魚鰾?跟海參一起燉是西北夠補啦!」

「嘛是未歹,甲我秤一斤水的來!」

笑著吆喝,縱使隔著陣陣防護,這年市上的主旋律到底少不了。

叄 | 潮州

水伯今年七十一了,疫情中兒女不放心他外出,但老人家不肯將就叫外賣年菜,家人唯有給他配上N95式口罩,確保市場是依足防疫規範的,才膽戰心驚的送他出門。

他的腳力還是一來既往的使得。從東路走到北街,他正馬不停蹄的搜購著不同食材。

鮮貝,殼蜆,青口,竹炭,鮑魚,生蠔,草蝦,鬥底鯧,肥瘦肉,黃芽白,金針菜,金針菇,老母雞,嫩水鴨,番茄,鹹菜,八角,丁香,五香粉……

老人家一邊買便一邊迫不及待的驗算成果,今年攤販皆不敢放手進貨,看來菜品是湊不齊了,但瞧著那出奇地比往年都要大尾的鷹鯧,他想象著一家人圍爐火鍋,吃潮州蒸魚,吃鹵鴨,呷工夫茶——終於滿意地笑了,看來今歲困頓歸困頓,終究是會有些驚喜的。

肆 | 廣西

另一廂,來自文冬的玉姐亦在蔬菜攤前對著一堆芋艿品頭論足。所謂桂東年菜四寶:芋頭扣肉、廣西釀豆腐、味唸雞、姜蔥魚,這些菜色皆講究各有各味,而在她手裡,則更是道道都自有秘方。

本地美羅芋,切片,是豬肉固定的配搭。

豆腐卜上方開個小洞,把韭菜花生肉餡釀進去,再加生抽調料開大火把水燒開,後轉中火蓋上鍋蓋慢燜,按理此次兒孫輩是到不齊了,只是老伴還在,裝碗擺桌該弄的始終得弄——她雖讀得書少,也知道有義務要留住那最後的傳統家道,那老早即縈繞在山居地區的廣西年味!

伍 | 廣東

「靚嫂,今年想煮啲咩嘢餸嚟團年啊?」

街角藥材舖的伙計阿光,按耐著花紅大減的落寞,正向著老客戶順嫂隨意扯淡。

一個從怡保移居過來的番禺主婦,她的滿份心事當然都落在廣東大菜上。

「什麼發財好市、橫財就手、哈哈大笑、臘味煲仔飯、鴻運撈生、清蒸海上鮮.....」

這意味著她得準備的原材料可不少,其中蠔乾、髮菜、豬手、明蝦、臘腸,臘肉、臘鴨、鯇魚、東星斑、蕎頭、酸姜、等等等等、不得不說,廣府人對年菜實在講究,好在她已於吉隆坡安家四十年,兒女都同住,所以即使疫情下,她亦堅持親自下廚,不僅意頭要足,刀功火功調味總歸樣樣不落下,但近年來,這樣濃重的傳統味似乎變得越來越斷代、畢竟只是浸發海味便足夠耗時了,尤其似順嫂那般在廚房裡忙活了半輩子的老人,也許多過幾年就慢慢該退下帷幕,想到此點,伙計阿光忽就有些小惆悵,是擔心再想吃廣東老菜團圓,興許往後都得到酒樓去了。

陸 | 海南

然而,尋思買年菜的也不只有上了年紀的老人家,雖不多,但年輕面孔倒還是有的。

比如站在活雞攤前一籌莫展的成哥,一個四十不到的青年人,因一直都在操持年夜飯的老母親於去歲過世了,兼加妻子向來血壓偏低,曬不了猛毒日頭,所以身為長子的他,春節買菜的任務便落在了頭上。

拿著老婆給列下的清單:「肥雞、一對紅棗魚、香米、長蒜青蔥芫荽辣椒子姜、齋料、白菜、包菜、冬粉」,他知道自己得買些什麼,更知道自家年菜里最少不了的便是一道海南雞飯糰與一道雜錦齋菜合家歡;那舊日母親一板一眼揉來,一分一分慢煮,象徵闔家團圓,代表禮敬神明的佳餚美食。

可他卻不清楚該如何去挑選上述食材,還所幸華人菜市都有種不成文的人際慣例,喚做「街坊街裏」,也即是幾十年的老相識,彼此知根知底,我賣你東西就肯定得賣上乘的,故而一轉眼,老闆便已把兩隻肉雞處理乾淨打包好,推到成哥面前。

望著熟悉的場景,他學著母親當年的口吻,弱弱地說道:

「家裡人不少,再多給兩副雞腎啦,要來配油飯團吃的......」

老闆愣了一愣,笑笑點頭,他徬彿又看見了已去世的老顧客。

那重疊的身影,那不變的傳襲。

柒 | 福州

回程取車的時候,路經糧油攤,成哥湊巧就遇上了隔兩屋的張阿姨。

她是母親的生前好友,一位打四十年前便從實兆遠嫁過來的福州女士。

她一見阿成即聲聲問好,隔著口罩不好發音,她於是揚了揚手中的一袋子幼麵線,說到:

「阿成啊,過年時記得拿碗 “紅酒麵線” 回去給你孩子吃,我會用飯盒打包好掛在門外,明天來取便是了。跟你說噢,煮雞湯用的紅麴酒和紅糟可都是我自己釀的,加水煮蛋吃了一定快高長大!」

是啊,那盛滿吉祥寓意的紅紅福州菜,成哥幾乎每年都會從張阿姨處嚐到。除了麵線以外,紅糟雞、酸辣魚鰾羹、福州肉燕等等這些古早味,多少年來她都一做就是一桌,尤其是閩家名菜「佛跳牆」,一堆像是鮑魚、海參、魚翅、烏雞、金華火腿、乾貝、冬菇、花膠等等珍貴乾貨,全都得在發好後,分別經煎、炒、烹、炸,再分層放入甕中煨至滋味融合—-這道華麗大氣的湯品,吃的不是家常,卻是人們對新正頭的珍而重之。

捌 | 團圓

年三十,除夕,各門各戶。

這天,空中下著小雨,屋檐下的各家父母兄長,從一大早便守在家門,盼著遠方……

兒孫弟妹們已然各自固守在家,外國的,別州的,鄰近的,幾乎人人都為了防疫分開過年。

他們壓抑著落寞,辛丑年是不可能齊人了,不過親友嘛,究竟仍是心連著心的,兼之有科技輔助,大夥架起手機打開視訊,一樣的備酒泡茶端菜,然後待到飯點時分,望著彼此稍微被螢幕扭曲的臉,哪怕再遠,也得笑著用自家方言喊上一句:

「開飯咯!」

新的一年,靜悄悄的,無論順景逆境,它終究在口舌間,祝福中,春風里——似朵木槿一樣,於少了漫天煙火的夜幕下,綻放了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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