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82年的金智英
題目:無形之牆

能寫出且拍好這部探討女性困境的《82年的金智英》,南韓小說家趙南柱與新晉導演金度英,兩位同為七零後的女性創作者,她們依靠的其實並非純粹想像,而是身處曾經全球性別歧視最嚴峻的重災區之一,切膚體驗過,那千年間所累積下來,不謂不深刻入骨的創傷與反省。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一個世界經濟高速推進,被冠名「黃金歲月」的過往,那時號稱「錢淹腳目」的日韓台港新馬各地,雖說逐漸的富裕使得民主平權已在萌芽中,但整體的資源分配,卻也仍是牢牢掌握於傳統父權階級之手的。

父權思維,往簡單里講就是十六個字——長幼有序、男尊女卑、貴賤有別,妥妥的儒家倫理綱常調子,這導致了個人的能力與意願,在種種類似年資、性別、出身的框架制約下,幾乎沒有發聲或实践的餘地。

譬如此片片名的元素組成——82年誕生,或說八零後,目前已三十好幾近四十的青壯,他們是在父輩教條和自由化趨勢的夾擊下,掙扎成長的一群,因此身上很能體現出那種「明知道受剝削,道義上卻得忍」的層層無奈。另外、據統計顯示,80年代韓國女嬰最常取的名字便是「金智英」,兩者相加,其含義即等同於有著老式家庭背景的平凡中年女性,這樣的人可以是父母的女兒,弟弟的姐姐,丈夫的妻子,孩子的媽媽,婆家的兒媳,也可以是公司男性領導的屬員,但哪怕被賦予的身份再多,犧牲再大,她的努力亦終究難被認同,不為別的,就只因為她是個女人,一個活在威權體系里,被強行充做附庸的女人。

道是附庸,絕非危言聳聽,且看電影一開頭的佈置,編劇揀選了韓民族最重視的傳統節日——中秋節作為切入點,這類似於華裔過除夕夜的大日子,在大家長的主持下,祭祀、團圓飯及種種尊親儀式連番上陣,此刻早已嫁做人婦的金智英(鄭裕美飾),她需要參與的事項非常多,包括打掃、洗滌、烹飪、擺設等等夫家安排的細務,她是從清晨起便忙活至夕陽西下。要說超出體力負荷,其實也還好,本來咬咬牙就扛過去的一天,卻基於婆婆對自己和未嫁小姑的差別對待,一方是憐惜放縱,一方是苛責緊盯,長期不公平的遭遇究竟瓦解掉了她硬撐著的精神防線,令她進入人格分裂的崩潰境況,轉則以親家母的姿態與婆婆爭論,那是智英感覺被欺壓時,本能會誘發的防禦型角色,那是她的媽媽,海海人生中唯一無條件支持著自己的親人,某程度上,堪稱比老公更值得倚仗。

當然,其夫大賢(孔劉飾)是深諳妻子病情的,智英是他的大學學妹,在三十一歲那年嫁給了他,三十四歲時誕下女兒,之後於眾人的「期盼」中,她辭工回家全職照護孩子,按理大賢亦算是個非常體貼的「暖男」型伴侶了,但一人之「暖」始終敵不過眾人之「冷」,韓國社會對懷孕女性的態度,特別是長輩們的直覺忽略,這摧毀了她僅存的心理健康。

忽略,於大處不顯眼,於小處可是無孔不入,舉金智英為例,我們從螢幕裡看見她接受心理治療,期間與臨床醫師抽絲剝繭般的剖白,那些她緩緩憶起的創傷點滴,我相信對很多成年女性都是不陌生的。

小時候家境普通,媽媽因連續兩胎皆是女兒結果被奶奶刁難,往下挺到男丁降生,順理成章的資源都將集中在弟弟身上。小女孩總是嘴饞的,沒資格享受溺愛的她,偶爾會偷吃弟弟的奶粉,其媽媽倒是一視同仁,不加譴責,但奶奶就不一樣了,偏執的老人一旦瞥見孫女「過界」,話不多言便是抬手體罰。挨打的瞬息,才剛含進口裡的奶粉,從女孩的鼻孔嘴巴裡失控噴出,如此無理行徑,造成的可不僅僅是生理上的痛感,更有自此根深蒂固的「卑微」情節。

妳不配,妳不該,原來同樣的教訓亦曾加諸於她姐姐身上。這個比金智英大兩年的女生,她跟妹妹說:

「就算奶粉再好吃,我也不稀罕,我絕對再不吃那東西了!」

讓不足十歲的兒童,產生該年齡不該有的恨意,老奶奶恐怕不曉得自己留下了何種餘毒。

緊接是小學生涯,成績頗佳的智英被鄰座男孩搗蛋惡整,她向老師家長投訴,換來的卻是一句:「男生嘛,好動正常的」,那個八零末可沒人會認為這叫「霸凌」。往下步入初中,某個男同學又纏上她,什麼藏書包、拔頭髮、搶文具,老師也只是輕描淡寫的敷衍:「是那個男孩子喜歡你,才會這樣吧。」

肆意玩弄被詮釋扭曲作喜歡,她自此養成了壓抑情緒的習慣,替將來的精神分裂埋下了伏筆。

再來是高中,容貌姣好發育正常的她,算是犯了父權架構里的無咎之咎,給補習班的男生跟蹤騷擾,她打電話向父親求助,一家之主卻姍姍來遲,所幸彼時有位女性路人幫她解圍,然得到的竟是金爸爸的駁斥:「發生這樣的事情,主要是妳穿的裙子太短,下次著裝要檢點些,懂嗎?」

露出小腿也是罪,且意見還是老爸給的,這不啻於赤裸裸的全民性別歧視。

照理,長大後上完大學即能多少取回一些自主權,可現狀卻是殘酷的,縱使她四載刻苦搏得亮眼分數,但職場上的潛規則卻狠狠的讓她認清了事實,不管是應聘或者從業,同期出道同樣職位的男生,就是能得到更高的薪酬與更快更廣的升遷平台(據統計為女性的2.6倍)。第一次求職面試,和她一起列席的兩位女性,她們三人皆被主管提問到:

「如果在公司,遇到疑似性騷擾時該怎麼處理?」

一個問題三種答案一款無奈,一號女生說她會假裝事情沒發生,平靜地離開;金智英說她會藉故趕緊逃離;二號女生則選擇了官式回應,她說:「我會先思考一下,是不是著裝不夠嚴謹,才會招來這樣的事?」

靠自污來交換機會,位置放得夠低了吧?唯機遇依舊是輪不到她身上,主管像是鬧著玩似的,最終錄用了一名表現不見得比她們優越的男生。

甚至她較昔日的男友,眼下的丈夫早入職一年,對方的工資仍然是一起跑便遠超自己,好在大賢是個厚道人,他一貫不拿這等事來嘲諷智英,只向來老好的男人,到底也擋不住身邊一家子人的道德綁架。

頭兩歲新婚協議避孕,大賢的親戚們不明就理,清一色的皆在指控智英自私。下來她妥協了,懷上胎兒挺著孕苦繼續上班,卻被男同事們笑稱羨慕,言之如此便可日日晚半小時開工,話裡盡是滿滿的酸氣。跟著女兒出世,婆婆雖口口聲聲沒關係,但極其冷淡的表現,已無異於手持利刃,一下下往母女倆的心靈處刺去。

重男輕女至此,曾被壓迫的女人不思矯正,反之還樂此不疲的去接棒欺壓者之角色,總言之老娘受過的苦妳一樣都不准落下,這樣的舉措不是「婦道」,而是毒上添毒的「腐朽」。

有一次,金智英帶女兒到公園散步,趁著孩子睡著的間隙,她買了杯咖啡享受著片刻的閒適。若個無害於世人的動作,好死不死的,還是招惹了週邊的幾名男上班族。他們竊竊私語:「我也想用老公賺來的錢買咖啡喝啊,整天到處閒晃……~媽蟲~還真好命……我一點也不想和韓國女人結婚了......」

媽蟲,「맘충 」,是一句南韓男性創造出來的女性貶意詞,專門用以戲謔沒有收入,全職帶孩子的婦女媽媽。那天,顧不得灑在手上的滾燙咖啡,惱羞參半的金智英抱起女兒便往家裡跑,她似失魂般獨坐發愣到午夜十二點,直至大賢結束同事聚餐抵達居所,她才意識到自己連晚餐都錯過了。她詰問丈夫:

「他們說我是媽蟲,那杯咖啡才一千五百元(約馬幣5元),我難道連喝一杯咖啡的資格都沒有嗎?我為了把孩子生下來,甚至放棄自己所有的生活、工作、夢想,只為了帶孩子,我卻成了他們口中的一條蟲,你說我以後該怎麼辦?」

所以金智英「瘋了」,由產後抑鬱過渡到人格分裂,她時而是理智的自己,時而是身邊其他女性的樣子,金智英會模擬出她們的語氣,她會講一些媽媽、姐姐、外婆、好友們想說但不願說的話,又或者本質上是金智英內心想表達的控訴,即使這一切往往都只發生於她神智不清的一刻,但看在丈夫大賢的眼裡,何其錐心。

尤其是某回她代入了外婆的角色,和來探望的媽媽說著一些體諒話,一代代女性親屬的傷痛躍然幕前,母親止不住眼淚,捧著她的臉心疼的叮嚀著:「智英啊,做妳想做的事吧。」

這全片淚點最高的一段,它的寫實性幾乎涵蓋了老中青,乃至於呼應著逝去女人們那到死都沒法釋懷的鬱結。

其實大賢又何嘗不懂,他是個一下班就匆匆趕回家給孩子洗澡的爸爸,亦是個會陪妻子一起流淚的丈夫,可他一個人的力量,畢竟拚不過全父權社會對女性的鄙視,他說:

「妳無法做想做的事,我也很痛苦。」

是句極度哀傷的對白,他思及連假時想帶妻小郊遊旅行,不回老家,智英不敢答應,她拒絕道:「到時被罵的肯定是我」。

他過節時想分擔一些家務,卻恆常會被自己的媽媽嗆道:「你難道是心疼我嗎?我看你是心疼你的老婆吧?」

他愛老婆,他願意承擔,但他更清楚曉得,自己的溫柔只會令大夥不悅,並將責難牽引到妻子處,往往雪上加霜。

換言之,這從來不是個人的問題,卻是南韓整體社會結構的不堪。

不過好男兒總歸是好男兒,大賢末了仍是選擇了短暫停工帶孩子,頂住老母親的壓力,他讓智英能夠從新投入職場去尋回自我。

謹記,那並非懦弱或怕事,那是他身為丈夫,採納醫生意見,給生病老婆的「治療」。

談到治療,沒什麼會比目前的東方社會更加急切需要,看看本片上映時,一群南韓男人為主的激進網民,在鄭裕美和孔劉的社媒帳戶上,蜂擁抨擊的的瘋狂勢頭,他們那些「為什麼要挑爭議作品?」,「對你的選擇感到非常失望」、「你是女權主義者嗎?」,等等荒唐厭女言論,似乎忘了家中的媽媽、姐姐、妹妹也是女人,因此可以預期,南韓的平權戰爭不太會在短期內分出勝負。

如推倒一面高牆,我們沒辦法奢望築牆的舊有約俗能夠轉態襄助,究根結底,還是得由明理的人們,一點點的積蓄力量去掘爛牆基。

就好像觀罷此戲後,一位首爾議員給總統文在寅的呼籲:

「希望10年後的今天,我們可以不再讓2002年生的金智英,陷入與我們一樣的絕望。」

大馬人,當共勉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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