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師父
主題:民國武風入夢來

華夏文明數千年,層層疊疊的累積,衍生出了五花八門的社會行當。從宏觀上的士農工商,到微觀裡的各類技藝,甚至盜墓老千使毒等等不入流的外道,無獨有偶的,皆存在著一種不成文的約俗,那就是極度講究「師承」與「師門」。

一個新人,要在某一個界別裡立足,按老派規矩他得師出有名。有謂名正,言即順,說穿了便是我們不懂你,但懂你的組織,懂你的師父,要確定波瀾不起,那機會亦只能留給足讓大夥放心的人了。

很「醬缸」是不?唯君臣父子師徒這等儒家思想,向來都是宰治東方民族意識形態的主心骨,於是愚忠愚孝漸漸滋生,卻所幸於明代中期出了個心學大師王陽明,他提倡的「破心中賊」,或萬事需「知行合一致良知」,此類更「人本主義」的道德觀,倒是稍稍在一片迂腐的父權態勢中注進了幾絲清流,而筆者緊接要談的電影,探討的即是相關傳統文化的利與弊,一種人性面對大局肘制時,不同位置不同視角的抉擇。

電影的大號很是直白,就喚作「師父」,背景設定在1930年間,全中華武風最熾盛的天津租界,顧名思義,這是一部講述武行師徒恩怨的片子,但敘事手法卻和一般的工夫戲有著天淵之別,尤其是對舊世界武林的還原度,已遠遠超越報仇雪恨保衛家國等等既定題材,更多的,劇組是往骨子裡去考究往昔武術界的光與暗處,一些門面下的「秘辛」。

要說怎麼樣的導演才能拍出那個「消逝」的老武林,私以為此人必須具備三大條件:

第一,他得真練過拳,通曉拳理不在話下。

第二,他得有切確在彼時生活過,混過該圈子的父輩手把手指點。

第三,他得對民國歷史瞭如指掌。

是故縱觀大江南北,似乎亦唯有身兼武俠小說作家、武俠片編劇、形意拳練家子等多重身分的徐皓峰導演,堪可全面勝任。況且,徐導的舅公李仲軒,還是師承唐維碌、尚雲祥和薛顛三大清末內家拳宗師,爾今形意一脈碩果僅存的長老級人物,因此他的口述歷史,絕對是徐導創作不斷的最大倚仗。

好比他一手編導的《師父》,戲裡人物個個都精於算計,都有自己道貌岸然下的小算盤。甭管是大師傅還是小武者,他們皆一律游離於狡猾和道義之間,時正時邪,故無百分百的正邪,更無意義上的英雄或俠客,畢竟在那個列強入侵、軍閥割據的民國初期,太過追求理想實則也是種不負責任,至少對本身的門派來說,弊大於利。

片中男主陳識(廖凡飾)即深諳此道,作為南派廣東秘傳拳法「詠春」(沒錯,哪會兒還是很小很小的拳種)的唯一傳人,他到南洋跑船掙回一筆家產後,剩下的念想便是讓「詠春」於天津這個天下第一「武都」開宗立派。然該地老樹盤根的武館早有許多,就算本土小拳師想冒出頭亦是難關重重,況乎他一個名不經傳的廣東佬?但陳識的城府是縝密的,他明白不論政府如何提倡和贊助,或商賈巨富們如何尊崇武者,實際上大家注重的也只是形式裡的排場,洋槍大砲崛起的世道,傳統格鬥技擊的影響力正逐步遞減,慢慢成了一項面子工程,甚至一門生意——按戲裡行家們的說法:「天津眼下傳授硬功夫的師父,幾近沒有」。

於是陳識揣著不加水分的「實戰詠春拳」,他找上了津門的武林泰斗鄭山傲(金士傑飾),對方試了他幾手,即曉得他的拳路並非凡品。鄭山傲此人,家族世代為將鎮守一方,他亦清楚祖傳的沙場殺技正在沒落,可雖偶有慨嘆,但慣使謀略的老狐狸更明白「功夫」的大勢在於依附軍界,倒是舊日的一點尚武精神令它有心扶持陳識,故兩人一合計,便制定了往下攪亂「武術界」,給這潭死水來點漣漪,從新激活眾人練「真拳」之心的策劃。

不過江湖始終是人的江湖,面子裡子輩份樣樣都得兼顧,於諸多潛約俗的束縛下,事兒得一步一步委婉的做,換言之,想創造立派又不犯眾怒的契機,按老規矩得先訓練個天津在地的徒弟,因爲老鄉不記恨老鄉,再等一年半載藝成後,讓徒弟去踢足八家武館,末了引出頭牌人物參戰,譬如鄭山傲,並做個樣子將其擺平,轉手驅逐出天津,此刻身為師父的陳識才有立場浮上明處,用既保存了業界門面,亦使詠春功夫被默認的方式順利開館。

順利,得賠上的代價是一個潛質滿滿的徒兒,外加一個剛娶仍愛之炙烈的妻子。本來一切都是他達成目地的掩飾,卻在朝夕相處下對小腳夫徒弟耿良辰(宋洋飾),和二婚妻子趙國卉(宋佳飾)生出了真感情,陳識一直掛在心上的概念認知,包括:

「讓家裡顯得赤貧,籍底層角色抹去武者真身」

包括:

「找一個好吃懶作的女人做伴,是男人最好的偽裝」

包括:

「武術是一場秀,軍閥推崇尚武精神的底牌是搶錢搶糧搶地盤」

包括:

「我是這個門派的全部希望,毀一個天才成就一個拳種,除笨有精」

上述種種功利思維,在兩人一次次的無私奉獻中,即使鐵石心腸的他亦開始有所鬆動,甚至開始有了自責贖罪,不顧一切去愛,去保護的舉止。

武林、師徒、盜亦有道,一諾千金,民國的江湖是人情的江湖,在那個氛圍里,退出行業等同於相忘,兄弟再有難亦不會叨擾你,像徒弟耿良辰,他練武後離開苦力群,本已非自己人,然一旦知道他被奸人害命,卻又是他們義無反顧的衝前復仇。

像陳識安排弟子踢了八家金牌武館,緊接自己又橫掃這些武館的掌門人,令天津拳界顏面無存,可古之「士風」猶在,不服歸不服,該你立旗還讓你立旗,該讓你走還讓你走,不會特意借助其它勢力來留難你,恪守禮信,彼日的人甚少輸打贏要。

就算武夫的女人亦可愛,像趙國卉,她本是為了錢才嫁陳識的,一個永遠帶著面具,呢喃著:「我在天津做的事,不要問。猜到了,不要說」,一夜一夜睡自己的男人,照理哪有什麼情份可言?然每每男人大禍臨頭的一刻,她依舊能夠全心全意的向那唯一信奉的上帝禱告,以至面對殺氣騰騰來討人的武行壯漢時,仍敢說出:「他闖的禍,我來擔」,這樣深邃厚義的話。

還有,還有那驚覺被師父出賣,白白遭武行代表挾持刺傷的耿良辰,明知對方是權柄在手的督軍副官,兵威赫赫,卻自始不肯服軟污了師門的名聲,那是全片最使人揪心的一幕,副官有意饒他一命,都把人載到法國教會的醫院門口去了,只小伙子偏偏頑固,人家一句戲言:「要我看得起你,帶著刀傷往省城跑五十步」,他就真的不管腸胃破裂,硬是一路追著車子跑,直到臨死,他到底喊著:「我在天津活了二十六年,一受嚇唬,就不要朋友、不要家了,我還算個人麽?到別的地方,我能有臉活麽?」

他沒念過書,但有的是念書念不來的骨氣。

這詠春師徒二人,再怎麼算計,也總比恆常在相互拆台搭台的人們來得有良知——要教就教真手藝,絕不似鄭山傲等袞袞諸公的態度,他們向來把武德掛在口中,心理想的卻是:「其實拳術自古秘傳,廣招學員的武館是假象,若個政客做政績,商家做名聲,等做到頭了,武館的繁榮也就斷了,反正好日子不長,何必認真呢?」

是啊,陳識早初就已告誡自己不能認真,若個謹慎弈棋子無虛發的師父,最後賣了徒弟如願開館,他卻又在了結夙願的一刻被良心擊潰,一句:「詠春的日月乾坤刀,是天下最善防守的刀,而我沒能守住做人的底線」,再加一句「毀一個天才換一門榮耀,我不是他師父,我是個算賬的!」,就此拉開他一人獨挑天津全城大師,替徒兒報仇的序幕。

較之《葉問》、《一代宗師》等講述詠春派的影片,徐皓峰導演並沒有在陳識身上太過彰顯尋橋、標指、小念頭此三大拳路,反之幾乎把鏡頭都給了該門的兵器絕學,那打破「一寸長一寸強」之思路,靠短打招招致命的「鴛鴦八斬刀」。

言及詠春鴛鴦刀,這是種以挾刀揉手爲根基的技法。挾者,雙手持刃向外,揉者,類似太極拳裡的借力推力,武者在進攻前弓著身子,不動則矣,一動則黏勁旋勁齊出,順著對手的人體慣性找破綻,往往兩三連招便能令人掛彩,堪稱「巷戰」之王。

君不見陳識憑兩柄貌似單薄的短刃,即一路挺進幹翻了十數位手持鍘刀、單刀、關刀、斬馬刀、纓槍、畫戟、月牙鉤等等兵器,不同路數的大師傅,且還盡皆一個照面就了事——接招、反手、傷人,沒啥大開大合的漂亮套路,徐導這個練家子是將最實況的近身械鬥給拍了出來。

我猜他是想告訴觀眾,簡單流暢才是武學競技的基礎,試想兵凶戰危之間,還講求動作瀟灑的話,那不是架勢,是如同一刀不殺敵,反招殺身禍般的尋死。

好似他教耿良晨時的再三強調:「比武的秘訣是,頭不躲。人的頭快不過人的手,腕子細,脖子粗,你說手轉得快還是脖子轉得快? 」

好似他露一手威嚇武行會長時的跋扈:「能摘妳扣子,便能斷妳脖子」

好說歹說,不過一招的解說,這即是「格鬥」與「武術」的極端差別。

江湖人,江湖事,江湖了,話歸重頭,這部名喚《師父》的電影,畢竟主軸還在陳識與徒弟耿良辰的仰望關係。何謂師?由操弄徒弟到失去徒弟,由偏執到反省,陳識是在小耿遭劫逝世的瞬間,才確切有了當師父的責任與意識。

或許類同的回饋機制聽來弔詭,可毋庸置疑的是,華裔民族在傳統技藝的承續上,雷同的掙扎向來從不缺席,這類師父藏一手,徒兒留一計的角力,不至生死臨界,人們又哪捨得放下私慾?

擁抱過死,才懂得生之喜悅,那是咱人類一輩子的修行命題——沒什麼豐功偉業比人與人的羈絆更珍貴,透過徒弟耿良辰,師父陳識後來懂了,師娘趙國卉後來也懂了。

她說:「這輩子嫁過了,多謝」

卻沒曾想她亦造就了將來不再藏私的陳識。

原文本上徐皓峰是這樣描寫他的:「男人的偉業,總是逆世而行。逆世之心,敏感多情。」

多情,所以放下名利回歸老家佛山。他往下把名字改成了「華順」——陳華順,詠春派大宗師葉問的授業師父,想必此次他是用盡心力去教拳了,只我不禁好奇,問公可曉得他曾有個叫耿良辰的師兄?

道是一場戲,假作真時真亦假,便權當某種美好的意淫吧。

#BooKu
#品系
#深夜專欄
#戲子有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