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光》
電影:光
主題:有光
創世紀 1 節 3 段,神說:「要有光!」,於是世間便有了光——那樣一種最坦蕩直接,以無窮能量滋養萬物,照明萬物的本源載體。
自然光如此重要,但人們卻從來不需為了享用它而還予任何付出。等價交換,這套系統在「光」的定義中不曾成立,它是超越一切認知的絕對存在。
透過光與聲影的結合,人們甚至造出了可以與時空平行的所謂「電影」,自此令受到物理侷限的你和我,可籍觀賞過程去領略另一層維度,或簡稱「他者之人生」。
他者,不拘真假、種族、階級、及意識形態,它只是反映了個別人事物的實況意義,好似前些年由郭修篆執導,陳子穎、莊仲維、張順源主演的馬來西亞本土電影《光》,講述的便是一位自閉症青年,和照料他的直系家屬,兩者間不被待見的喜怒哀樂。
這部小本經營的片子,雖題材冷門,卻出奇的拍好拍滿了幾重視角,包括自閉症患者文光對自身境遇的表達,他弟弟,也是義務監護人基於生活壓力對他的愛恨交織,以至資本主義社會對障礙者和底層人的無情和不理解,一次過,導演聯同演員將這些深藏陰影中的人性歧見,攤在鎂光燈下任君反省,頗有些替大眾擦拭蒙塵心境的意味。
自閉症(英語:autism),乃一種因腦部功能缺失才導致的差異障礙,其特徵是情緒,言語和非言語的表達及社交互動困難。有自閉傾向的人,似乎永遠活在自己的世界中,這種處世方式,並無對錯,然於凡事講究效率的現今,人們普遍缺乏耐心和體諒,「慢」與「死腦筋」,總是會顯得異常突兀,轉則招致誤解。
那他們的想法又是怎樣的呢?電影給出的答案非常易懂,像文光,他有理解別人和讓別人理解的障礙,他去求職,為了符合社會對員工的標準,面試時必須依靠弟弟給他寫在手上的台詞來應對:「我叫文光,今年 27 歲,我很友善、平易近人、樂於助人,有時候我看起來可能有點奇怪,可是希望你可以諒解,我有自閉症。」
可惜的是,雇主們除了簡介外,亦會問一些關乎面試者態度的題目,且心中早已預設方向,他們並不想知道你真正的立場。例如劇情里文光到一間花店求職,老闆問他愛不愛花,作為一名自閉障礙者,他不曉得隱瞞自己的陌生,結果換來雇主提高聲量的斥責:「你不喜歡花,那你來花店做什麼?」
原來與生具來的「誠」,在社會眼中竟是一種「錯」。但他們其實也有著驚人天賦的,自閉障礙者,因天生對限制性、規律性和重復性動作有著堅定不移的執行力,某些極度要求局部細緻化的職業,類同烘焙、烹飪、畫畫、縫紉等等,交予他們去操持反能達標,到底端看平台有否契合而已。
當中有一段小插曲,導演將相關境遇刻畫得入木三分。維時文光到一家咖啡廳應徵,經理無意聘他,於是照慣例敷衍的說會考慮,讓他回家靜候。文光不像一般人,他的思維里沒有約定成俗的「心知肚明」,他提出了我們每個「搵兩餐」的人,皆不敢提的疑惑,文光:「你不要我,啊為什麼不可以現在就給我知道?」
沮喪、惱怒的他,折射開來的是一整個社會恆常抹殺弱勢族群的悲哀。連試都不屑試,即斷定他們會惹麻煩,會「阻住個地球轉」,殊不知無形的審判比一拳揍在人身上更來得劇痛,故事中的文光,即是一個很好的範例。
他一個自閉症障礙者,雖不善溝通,可也懷有小小的夢想,渴望能組理出屬於自己的「音樂」。為了一台希冀已久的鋼琴,他聽弟弟的話去越南小吃攤洗碗掙錢。不停的挨罵,不停的把洗潔精洗到眼睛裡頭,磕磕碰碰的,領那微乎其微的 400 零吉,腦中卻滿滿的都是敲打琴鍵的美好,這是唯一支撐他挺下去的動力。
直到他一股腦的奔向琴行,才驚覺最廉價的「夢想」亦得 3000大元,好在自閉障礙者有 Tunnel View,隧道視覺,認定的事情永不輕易轉彎,他後來還是找到了新的目標——收集不同口徑厚度的玻璃杯子,因為它們能在碰撞間發出音階不一的回響,疊加起來逐成旋律,堪用做一部正常樂器的替代品。
領薪水那一日,扣除了弟弟抽走的 140 塊生活費,文光到二手商店把能買到的玻璃杯子都買了一遍,他坐在小販中心,將之一字排開細細探究,無意中便吸引了同樣堂食的女孩素恩,一個幼兒園老師。出於好奇,她不帶偏見的靠近文光與他攀談,還從交流里確定了文光的天資,可察覺一切聲源頻率的「絕對音准」。
文光說某個杯子的音准不對,素恩便替他搜索來了切割杯身變調的攻略。是的,心機單純的女孩選擇了聆聽與融入,這正正就是障礙者所急需的贊許,他們自始不求同情,只求能撕掉人們強加的「無用」標籤,得到被平視的權力。
平視,說起容易做起難。文光的弟弟,打從媽媽逝世後便履行著照料哥哥的承諾。十八年來,縱使再窮再難亦不曾動過離棄的念頭。他可以為了哥哥壓抑理想,心甘情願的當個桌球室侍應賺取家計,他也可以因兩人的「麵包」不夠,捨棄了抓緊的愛情。他苦嗎?苦得不能再苦了。甚至唯一的人生規劃,幫文光找份穩定工作,一同分擔開銷,亦一樣被無情的社會給拒絕。兩兄弟,一條命,他是真心為了他的未來著想。可惜人間太過冷漠,飽扛重壓的弟弟究竟丟了初心,他到底還是厭惡起了哥哥的缺陷,用罵罵咧咧,但非關懷的方法,去「平視」彼此之間的牽絆。
文光應聘失敗,他怨,文光一心湊齊工具,私自拿小食攤的玻璃杯,遭致解雇,他恨,文光進入隧道視角,偷百貨公司的昂貴水晶碗,令警察臨門警戒,他簡直失控發飆,對哥哥就是一頓拳打腳踢。
那一刻,揪著文光的臉龐,他怒吼到:「我要你正常一點罷了,要你正常一點罷了!有這麼難咩!」
話音剛落,怒氣爆表的他操起哥哥的收藏便往外扔——好了,壓力宣洩是宣洩了,但就在同一瞬間,文光的信心也隨著碎裂一地,他無法辯解,他其實好想跟弟弟說:「上回答應你不再偷東西,我真的有努力在做。」
三番四次路過餐具店,用喊叫來驅散集齊杯子的念頭,倘若前日沒有面試時的窘境,他肯定不會方寸大亂,可這一切一切,弟弟都不會懂,更勿論能否聽見一句將心比心的諒解,類似「你已經很努力了」的話語,對於障礙者來講,恆常是一種奢侈。
末了,文光離家出走,看著他有條不紊的睡房,弟弟突然有些明白了哥哥的用心。他拖著好友在暴雨夜中搜尋文光,一路找便一路訴說自己的難處,他說他人生沒有希望,事業愛情學業都因得拉拔哥哥而變得虛無飄渺,這一幕,作為享受過青春肆意的我們,只消設身處地,即立馬能理會他的痛與困頓。
往下日復一日,兩兄弟的境遇大相徑庭。弟弟呢,穿梭街頭巷尾,一家家店反覆去詢問哥哥的蹤跡。他越探,便越清楚自己誤會了文光,實情是,哥哥每次都積極的準備面試,唯雇主們個個皆充滿了對障礙者的偏見,說白了,不是他拒絕社會,反之是社會拒絕了他。某一日,弟弟突然想起,哥哥還有個常與他在巴士上見面的好友素恩,之後他一夜無眠的守在站前,終於等到了女孩現身,當然文光亦不會去投靠誰,素恩搖搖頭,表示也了無頭緒。
瞧著弟弟的愧疚失措,她留下了這麼一段話:「雖然他和別人比較不一樣,可是在他的世界裡面,一定有一小部分是可以被接受的。」
會不會為時已晚?
且看另一廂,文光流落野地,他睡在天橋底下,吃別人吃剩的飯菜果腹,然則一路上,其執念並未消解半分,他依舊是通世界的去撿拾人家遺棄的玻璃杯子。興許是天疼憨人吧,這般東拼西湊,竟也讓文光儲足了全部音階的載體杯子。
打磨完畢,文光回到家中,因他憶起了弟弟曾答應過要借自己塑料水管,這是他所設計的樂器,最末所需的一個零件。螢幕里,文光的語氣那樣平和,對比起滿臉落魄的弟弟,似乎自己的一身臟亂與瘦弱,和此前被打罵的經歷,皆俱不值一提。弟弟抑制著喜悅,假裝冷靜的和文光交談,叫他拿了水管就趕快進房休息。
「回來就好,回來了我就什麼壓力都能承擔」,弟弟輕輕的靠在沙發上,如是呢喃。
緊接他聽見了漸漸蕩開的陣陣音符,偷偷推開房門,首先映入眼簾的即是一架世間絕無僅有的「琴」。那是一台由好多好多的玻璃杯碗組合造就,透過魚缸水管泵出水滴磨擦發聲,兼加腳踏車踏板旋動「琴」身的樂器。試問,能將諸多不相關的物品昇華成繁復的演奏用具,比起音樂人都幾近絲毫不遜,這樣的潛力與創意,難道不足夠言明我們對自閉症的無知嗎?
配合著文光忘的彈撥,瞬息,弟弟也覺悟到了哥哥的堅持為何。一首《甜蜜的家庭》,是這個媽媽喪禮時,沒掉半顆眼淚的哥哥,以他說不出的方式,來呈現對母親與弟弟的懷念與感謝。
自閉障礙者的愛,純粹且直線,聽在弟弟耳里,曾經憤怒相向的麻煩哥哥,卻還給了他最窩心的旋律。門外,席地痛哭,弟弟此生第一次看清楚了自個兒心裡頭的怯懦和空虛。
俗話常說「久病床前無孝子」,久病非罪,孝子麻木亦在理。大家互生糾結,其實不算涼薄,只是患者和照護者沒能於瀕臨崩潰前得到適度的輔導和協助。像是載著弟弟冒雨搜人的紋身朋友,像是願意全盤與文光交心的幼兒園老師素恩,換個角度看,他倆都是逆境下伸出援手、誠懇聆聽的關鍵人物,堪稱上蒼派來的天使。
不破不立,壁壘裂了,才有令陽光足夠滲透的縫隙。要說障礙者需要包容、同理、機遇及陪伴,我們這些營營碌碌的凡人,又未嘗不是?
釋家曰渡人渡己,誰是照耀誰的光,此事本無定見——僅在聆聽里,一念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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