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怪胎
主題:愛情三好七壞

做為亞洲範圍內,首部以蘋果手機完成全部拍攝的正式電影,《怪胎》一劇,是台灣新晉導演廖明毅,在參與輔助過《那些年,我們一起追的女孩》等等商業大戲後,初試鳴啼執主創位,並一戰揚名的長片作品。

2688x1242像素分辨率、4K輸出呈現、廣角光圈f1.8、長距光圈f2.0、最高10倍數碼變焦鏡頭,這便是蘋果第十代智能電話——XS Max能達到的攝製極限。相較起動輒8K畫質、T2.8統一大光圈,如ARRI和索尼等專業攝影器,兩者之間的功率差距可說是有天淵之別。但為了向世界展示新一代電影人哪怕資源匱乏,卻依舊「積極」面對的克難精神,廖導毅然選擇了一條不好走的荊棘路,那就是用四台手機,來打造一齣符合大螢幕審美標準的好戲,他想用自己的處女作去證明一種意志——即關於藝術創投,比之「設備」齊全,究竟執行人的「態度」才是關鍵。他舉例:

「電影裡有場男主角把冰箱打開的戲,如果使用傳統攝影機,我們必須把冰箱的背面挖一個洞、或是做一個假的冰箱製造由內看向外的畫面;但使用 iPhone 就容易多了,只要把它放進冰箱裡就行了。」

所謂窮則變、變則通、通則達天下,紮實的功底加上不拘一格的手法,很多平地一聲雷的奇蹟便是如此生成的。

單看《怪胎》的故事大綱,大家興許會覺得,這大概就是部常見的台式小清新而已。可一旦開始觀影,你將發現,無論是緊湊的構圖、鮮豔的色彩,到服裝的討喜搭配、人物的精彩設置,幾乎每個元素,都具備足以抓緊人們眼球的魅力,某程度上,要說它是國片,我更覺得它與歐洲獨立電影有很多相似之處,算是近幾年來最有強烈實驗風格,且成功刀仔鋸大樹的典範作品。

回溯劇情,整部戲的主軸放在了obsessive-compulsive disorder,簡稱OCD(強迫症)這種臨床精神障礙上。據國際心理診斷指南,OCD 乃屬於焦慮病類型裡的一種,它的肇因不明,唯罹患此症者,皆恆常會以一組固定的思維去重複某些行徑,好比極端的潔癖等等,故此雖患者真切曉得那是不必要的,是源出意識的自我強迫,但苦於無法控制衝動,他們之間的很多人,實則終其一生都在社交的疏離,和別人的歧見中艱難度過,其受折磨程度,可見非同一般。

而戲裡的男主陳柏青(林柏宏飾),他正正也是強迫症患者中的一員。打小與他人迥異,兼之不被理解的日常習慣,這都註定了柏青將長期離群生活的命運。只是對他來說,一個人工作,一個人照定下的步數走路,一個人確保每一件物品都是絕對清潔的,一個人做好從頭到腳的能令身心減低焦慮的外部防護,即使人人都笑自己怪胎,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他從不敢奢望有人會明白自己的病態,畢竟像是去到任何地方都得洗手、不管什麼擺設都得依一定的尺度調整放置、家裡每一寸空間都得一塵不染、一切外來的物件都不准出現在居所、以至於非不得已出門時就得口罩面罩雨衣雨鞋一應披上,等等一樁樁若不嚴格遵循便會導致恐慌抓狂的「儀式」,也唯有身處焦慮漩渦中的本身,才可知曉背後藏著是何種動機。舉個例子,你我的床畔突然燒起一把火,試問當下的我們是能由得它呢?還是立馬便需想辦法去撲滅?

又倘若柏青視角裡那無處不在的「骯髒」,本質就如同一把火,這樣的比擬,會否多少令你理解到強迫症患者們的分秒急切呢?如此將他出門時的「雨衣怪人」打扮,代入消防員進火場的景況,須知在柏青眼中家門外即災區,所以先穿好防護措施保護自己,就主觀言之,縱使只是精神面的「保護」,那也仍是很「必要的」。

於是導演趁機給了個大哉問,這樣凡事沒有商量餘地的男生,是不是便無人能參與他的生活了?答案是有的,雖之條件異常侷限,但老天還是給柏青安排了個人選,一個同為強迫症患者,能不費吹灰之力即已了解自己,名叫陳靜(謝欣穎飾),LINE帳戶別號「怪胎」的女生。

那一天,捷運裡,穿白透明雨衣的柏青邂逅了穿黃雨衣的陳靜,類似的著裝吸引了他的腳步,應該說愛情這碼事是真的無可理喻,原本不會因任何外部影響去改變作息的強迫患者,竟就不由自主的尾隨女孩來到了超市,看著一幕幕熟悉的畫面——重度潔癖、確定貨品整齊、強制性重複某個動作(柏青是固定每月的15號才可出門,陳靜是固定進行偷竊),他似乎找到了靈魂中缺失的那最後一塊拼圖。

當兩人就跟蹤和被跟蹤而頭一回交匯時,陳靜驚訝的説:「你懂我」,柏清則是擺擺手:「因為我也是這樣」,自此,一對大夥口裡的「怪胎」,似海上恰巧偶遇的兩艘孤舟一樣,幾乎無需考慮,便勢不可擋的將對方看作了人生的歸宿。

他與她,跟大部份剛萌芽的情侶無異,但求維繫彼此初生的緣分,兩人都傾盡全力的在改變著自己。柏青說他為了她,破天荒的無視了本身曾訂下的規矩,於不該出行時出行,於不會出現的地點出現,極其類似的,陳靜亦不管自己往外超過十五分鐘,即會皮膚過敏的事實,她總是賭上痕癢紅腫的風險去和柏青約會,兩人就那般相互拿著克服強迫症做見面藉口,從挑戰潔癖吃路邊攤起,到勇闖回收站清理垃圾,伴隨著每一次任務難度的提高,他們的關係也逐漸在昇華,直至確定彼此都再也離不開對方後,順理成章的,這對男女亦住進了一個屋簷下。

想是雙方皆帶著強迫症的背景吧,他們的同居生涯不僅沒有預料中的爭執,反之越是朝夕相處就越見合拍,若個夢幻般的幸福開局,即便連陳靜自己也深感不可思議。是故她老對柏青講:「我總覺得事情沒這麼好康。」

哪怕柏青幾度誓神劈願:「我們可以一直維持這樣,一切都不會改變的。」

但不信歸不信,女生的直覺有時還是蠻準的,而這也是編劇(廖明毅兼)的高明之處,他沒有引申什麼天翻地覆的事件去使愛情質變,就簡簡單單的一個早晨,柏青打開家門,他突然便發現眼前的光景都通透了,似乎心底有股力量在推動自己往前走,讓他去試著觸碰窗外的鴿子,去撫摸花草樹木,去拾起地面的沙土,至此,畫面亦由開頭持續應用的豎直鏡頭,換成了橫向的廣角全幅,很明顯,導演是在通過映像告訴觀眾,不曉得原因為何,反正柏青是擺脫了潔癖的困擾,他的世界故此曠達了起來 ,不再是左右一片漆黑的呈現框架,不再是狹窄的家中室內,不再是只有陳靜的社交體系,更不再是被雨衣口罩隔絕的渺小,總言之,他的強迫症—-痊-癒-了。

可相對的,那也代表著陳靜辛苦構建的小天地,在一夜之間盡數崩塌。劇情進行到這裡,它悲劇的面向開始一覽無餘。先說兩人愛情的立足點,他們之所以結合,理由在於兩人都是罕見的重度強迫症患者,有一種你是我的救贖,我是妳的唯一,共生般的依存關係。然如今一方走出了「封閉」,一方卻仍舊與世隔絕,雙方的生活需求自是不會也不能再繼續同步,這樣從跟腳開始蔓延的突變,足令他倆的戀愛基礎迅速瓦解。

往下我們不妨由柏青和陳靜的視角各自切入對照,去瞧瞧那天以降二人的心境轉折:

一)陳靜——事發後,她率先脫口說出的便是:「我們不想被治好啊!」,那是她的真心話,因男友一旦恢復成了正常人,就示意著他將無法懂得自己。是以她總規定柏青得按痊癒前的方式吃喝拉撒,強迫他去找不同的名醫看診,試圖在他腦裡重新植入強迫症,即便醫生們聽罷請求一律傻眼,但陷進嚴重焦慮的她,眼下能看見的,也唯有內心那失控膨脹的自我了。其實道理很簡單,她頻頻逼著男友來配合本身,為的便是能一切如初,可她亦曉得這樣做的代價將會令柏青痛不欲生,所以權衡下還是決定放男友出門工作,卻沒曾想到陪伴自己的高壓與五光十色的外界,兩者間的差異不僅讓柏青回家回得一次比一次晚,甚乎交流上,亦漸漸趨向我追你逃的窘境。說白了,情侶夫妻之間的相處訣竅不過「平衡」兩個字,特別是設置規則方面,最壞之狀況就是缺乏安全感的一人開始箝制另一人,好似陳靜和柏青吧,她害怕他疏離自己,故此条件是越提越苛刻,像是你得符合我的期待,按我的標準,或許遠超我的標準才能叫做愛我,相應的,受制的人也會有忍耐的極限,此刻偶爾的一兩句反駁,常常瞬間即發酵成對方口裡的「背叛」,乃至裂痕加劇,恨錯難返。

二)柏青——男人嘛,尤其是自尊心稍強的男人,對「承諾」必定是看重的。但不幸的是,男人往往很會高估自己的承受力,像柏青,他雖已儘量演好女友要求的角色,卻止不住情緒裡日漸滋長的反感,就如同他斥責陳靜的那句話:「有沒有OCD,這不是我能選擇的」,他始終將本身定位在一個「主動權被剝奪」的人設上,然後於不甘和屢屢服從中,不經意間就奔向了逃離的路徑。實則客觀視之,柏青愛得確實沒有陳靜深,相較起心疼她陪自己出門才頻發的皮膚敏感,相較起心疼她的焦慮無助,他在乎的點,坦白講也只是不願背負這「違誓」的罪名罷了。

倒是陳靜慢慢的學會了退讓與守候,無數個夜晚待著他下班回家,接納他房間慢慢髒亂的現狀,忍耐他酒醉吐在自己身上的穢物,諸位能夠想像嗎?一名重度潔癖者,她優先考量的並非焦慮,卻是愛人的處境,然同樣的她亦無法好好去和柏青溝通,一昧的撒氣加上壓抑,副作用便是柏青最終的移請別戀。

似乎跟片頭男生跟蹤女生的是對應的,下一幕,角色扭轉,她吊著他尾,遠遠的就看見了他正親吻著一名白衣女孩,那柏青口中多次強調的所謂「同事」。

後來他們分手了,陳靜重拾昔日的孤獨靈魂,柏青則如願的和「正常女生」交往,唯女生總歸放不下那美麗的曾經,她夜夜靠安眠藥入睡,直到有一次在超市偶遇柏青與他的新女友,她強忍著焦慮翻騰舉手向他打招呼,卻換來對方厭惡的一句「不認識」,那一刻她方才明白,愛的時候強迫症是彼此生共鳴,不愛的時候強迫症是精神有問題,她與他緣份早盡,歸根究底還是因為感情的連結太薄弱,兼之他們倆也從未確切擁抱對方真正的人格,是以愛既始於OCD,亦終將結於OCD。

該晚,奠祭著弄髒的愛情,吃下了整瓶安眠藥,陳靜決定不再甦醒。虛空中,她不停的漂浮、下墜、浸沒,就像強迫症帶給她的人生,皆是幻影泡沫,恆常永無止盡,矇矓間她冷不及防的睜開了雙眼,原來一切都只是場噩夢,且柏青也還穩穩的睡在自己身邊,不過剛剛真實到令人髮指的夢境,難道就純粹是陣白日妄想嗎?

女孩走出房門,劇情翻轉直下,她竟然一不留神便操起了「骯髒」的掃帚去驅趕壁虎——是的,現實中輪到自己「克服」強迫症了,那麽緊接會不會又重演一次夢裡的悲劇呢?

關於這個懸念,《怪胎》並沒有給出一個答案,或許就如是電影注腳說的一樣:「OCD像是一個開關,開關始終都在自己身上,要開要關的關鍵,也都在自己身上。」

能否繼續諒解並愛著柏青?目下誰都無法一口斷言,但能夠肯定的是,維繫一段感情的重點從來皆不在約束,而是涵蓋了接納、寬容等等同理心於一體的「牽絆」。

仍記得廖導對電影前半部的正方構圖,和後半部的全幅顯示所下的詮釋,他說:「想了很久,最終還是決定在最後,不讓畫面尺寸縮回一開始的樣子。」

這算是蠻有智慧的預見了,究竟在萬物時刻變幻的法則下,沒哪一種能量是足矣逆轉過去的,包括感情在內,從新鮮期和穩定期,過度到分裂期或親情期,那既是規律,亦是我們成年人都該去正視的真理。

「生命中唯一不變的,就是它不曾停止改變」

改變並非末日,強迫症發作,企圖抗拒改變以至被其遺忘,被其吞噬,如柏青,如陳靜,如疫情中歇斯底里的你我,約莫才是親手給自己造出末日的元兇。

是的,相愛很難,裡頭會有隨著改變浮現的爭吵、分歧、撕裂,會有沈溺、失序、責難和背信違約,但將之倒反過來,不也還有扶持、守護和希望正緊鄰在側嗎?

問問自己,三好頂七壞,你是敢愛抑或不敢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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