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天水圍的日與夜
主題:平凡之路

說「天水圍」,大家或許看著陌生,沒辦法有太多概念。倘若換個講法,說大馬城郊區域的廉價「組屋」,或「Flat 樓」,那麼它的整個概念,諸如密集的人居率、狹小的應用空間、貧困階層百姓為數不多的選擇、無法杜絕的治安問題、邊緣少年、孤寡老人,等等等等固有形象,便頃刻立體了起來。

它的日與夜,恆久在一種人浮於事的低氣壓中輪轉,所謂生存以上,生活以上,這即是導演許鞍華,一位獲獎無數,卻至今不結婚不生子沒車沒房的香港傳奇,想要透過鏡頭來告訴我們的實況。

幾乎平鋪直述的劇情、少宣傳、零商業,沒有英雄本色,沒有才子佳人,沒有狂野不羈,這部戲由內到外,敘述著的,都是屋邨中下層人物怎麼依靠那注定不均衡的社會資源,去跟金權掛帥的人間周旋,去活出意義的三兩心聲。

想是許導的巧思經營,極難掌控的長鏡頭在該片中用得不少。這種紀錄片的拍法,雖說是最能貼近真實,但同時間也非常考驗演員對角色的理會,特別是單人進行的某些段落,它需要的是每個細微表情里都有情緒蘊含,講究欲發不發,堪稱分分寸寸皆是戲。

比如領銜主演的鮑起靜,她本人可是位儀態雍容的女先生。但什麼是老戲骨?老戲骨就是換個扮相,化個憔悴妝容,一轉眼,就已是故事里吃苦當吃補的「天水圍」大嬸,她在劇中的名字,叫做「貴姐」。

貴姐與千千萬萬個咬實牙根,勒緊褲頭過日子的父母親並無二致。她夫婿早喪,帶著半大不小的兒子張家安,兩人平淡的生活在一套兩房公屋裡。

那平淡是真平淡,日復一日的白粥早餐,吃罷媽媽出超市上班,兒子到高中上學,接著媽媽收工,趕晚市買菜回家做飯,兒子則一進門便不停的打瞌睡和看電視。待到天色漸晚,娘倆同食簡單的飯餸,一盤蒜蓉炒青菜,一碟蒸水蛋,偶間媽媽會打斷低頭扒飯的兒子,問他:「買佐報紙未?乜買報紙唔送紙巾㗎?」

一連串的尋常瑣碎,推動著敘事前行,這緩慢的節奏,令觀眾不禁得暗暗嘀咕,這編劇嘛……到底編的是哪齣劇?

關於此點,在看完全片後,我是有相反看法的。首先是流程的呈現,窮人家的日子如何過,要答該道題我們實則不必思考太多,就十二個字——日出營作日落始息,三餐一宿無礙則佳,是否聽著很熟絡?沒錯,這便是大部分的你我,天天都在維持的生活。而許鞍華導演,也不過是選擇了真實的去傳達狀況,她想告訴大夥的是,中底層人士雖用勞力撐起了整座資本金字塔,但他們希冀的卻從來不多,簡單言之,凡能小病少災,即是「福」矣。

類似的思維,亦印證在了兒子的態度上。姓張名家安,平平凡凡的名字,卻無阻他做個清清白白的少年。有一次,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問他:「有啲嘢,假設媽咪唔俾做嘅話?你會點答佢?」

家安想了想,他說:「哦」。

別誤會,他這般回答,並非敷衍,只是向來與媽媽的溝通便是那樣純粹。他不像資優生們會去修飾說辭,亦不像叛逆孩子們會去刻意纏鬥,踏踏實實的一聲「哦」,甭管是替鄰居阿姨換燈泡,還是幫工友大叔扛電視,凡是媽媽叫到的,他永遠會將吩咐辦妥,是幾近把一個「孝」字,一筆一畫的寫進生活裡了。

當然俗話說得妙,什麼款的父母便有什麼款的子女。家安能懂事,貴姐的身教功不可沒。她在超市裡是負責開榴槤的女工,慣常用體力活來賺取微薄薪資。雖之經濟條件不寬裕,她依舊堅持著與人為善的原則。好似戲中的第二配角,陳麗雲飾演的孤寡阿婆歡姐,便受到了她的無私接納。

貴姐與歡姐,兩個沒有血緣關係的同事兼同座鄰里,按理說,能彼此幫點小忙就算是人情味濃厚了。可一旦涉入阿婆的那些遭心事裏,貴姐的大愛性格,又使她無法漠視阿婆的孤立無援,其中有一幕,她陪她到沙田去探望外孫阿傑,那是阿婆過世獨女的唯一兒子。阿婆疼惜自家後生,本來歡天喜地的給孫兒備好了一堆金首飾,卻好死不死的,遇見急於切割關係的女婿,末了不僅孫子見不著,就連禮物也被拒收,落得個尊嚴碎裂,結果在回程的巴士上,阿婆心一橫,便強硬的把金器都塞給了貴姐。

緊抓著知交的手,阿婆:「就算有日我做鬼,都會保佑安仔讀書叻,保佑佢生生性性。」

她不貪,她也曉得阿婆是在轉移情感,但於惻隱之心的驅使下,貴姐不敢再傷阿婆的心。她承諾道:「歡姐,我代妳收緊啲嘢,妳以後有乜需要駛錢,就問我攞」。此刻,蒼老的阿婆像個孤魂般悵然點頭,而通常情緒不外露的貴姐,亦止不住的紅了雙眼。她抿著嘴唇眺望窗外,目光中,是承擔起了奉養一名「外人」的堅毅。

提及「奉養老人」,這或許已是跟前社會的大難題。不似我們爸媽的那個時代,照顧好雙親是份內事。爾今社會結構變異,很多年輕人在種種因素,尤其是代溝、工作及經濟壓力的影響下,往往慾心一起,就會推卸責任,不自覺的便和父母關係疏離了。想來許導也已步入 70 天年,她拍此戲的目地,拍給誰看,細思下義重深長,是我們一輩人該得去反應的。

多得是你我不知道的事,尤其是長者老人的隱性犧牲,雜七雜八的縫頭補尾,好些動作幹得頻繁了還招人嫌棄,其實關懷與乾擾常常就差一線,畢竟大家的腳程不同,肯稍停下感念的人,會敬,不肯放緩步伐包容的人,會厭,例如戲裡阿婆在經歷幾番波折後,她開始視貴姐母子為親兒孫,有一次,她取出珍藏日久的花菇要分給貴姐,不是以施予者的姿貌,反之是以近乎哀求的卑微態度去懇求接受,又比如她和貴姐逛街市的時候,一路嘮嘮叨叨著要給家安買花菇,藉口是孩子愛吃,貴姐拗不過她,亦明瞭那是老人僅有的寄託,至少,對較起一開始數個長鏡頭中,炒菜吃食皆仿佛機械似的憂鬱阿婆,她喋喋不休的惦唸,某層面上是昭示著其人心情的昇華,她活著,不再是但求等死。

若個畫面,有否熟悉得嚇人?倘有,我猜你大約也能領略到許鞍華導演的劇本初衷。請記得,由物資短缺中走過來的人,包括我們的公公婆婆爸爸媽媽,他們的付出不在言辭裡,卻在煮你愛吃的菜餚、給你車加油、等你夜歸、替你燉補藥,供你讀書買樓等等細節內。

恰巧,貴姐正正就是如斯一號人物。她身為長女,在舊日男人至尊的惡俗影響下,數十載來都不受雙親待見。她的媽媽,家安的外婆,年輕時偏執,樂齡後任性,像她初登場的那場壽宴,明明是兒孫滿堂的喜慶日子,可慣了說一不二的她,看啥事都不快意,她一次又一次的接著抱怨,抱怨宴席遲開,抱怨親戚聒噪,當然她是有本錢不知足的。膝下兩男,一個商人一個大會計師,源源不絕的供養早使她忘了貧窮的滋味,更莫說感懷貴姐曾對家族做出的貢獻,她只懂得女兒是支「頂心撐」,辦事從來「夭心夭肺」。

然事實真的是這樣嗎?不是的,她生病入院的眼下,基於大人們都得工作,最末陪伴床邊的就唯有孫輩。她開口提出要吃燕窩粥,孫女按著手機敷衍應對,第二天帶來的依舊是魚片粥。反之站在一旁的外孫家安聽進了心裡,隔日晚上,一罐燕窩粥妥妥的擺在了桌上,這是遲遲不現身探病的貴姐,用行動去兌現的親情。

老人家憶起女兒的好,一口粥一滴淚,她跟家安說,你媽打小就是個不會替自己盤算的傻瓜,她 14 歲出社會打工掙錢,供完大弟讀書供二弟,沒日沒夜的幹活,待到弟弟們都創業發達了,她卻不曾一次求過報答,甚至連沾點光亦不願意,哪怕結婚沒多久丈夫就走了,得拖著個幼兒拮據度日,哪怕無一刻清閒,得左省右省省著將家安拉扯大,她竟也不打算去埋怨誰或依靠誰,有一種女人,她們活得比男人更有腰骨。

老話說「如母如子」,她做姐姐做女兒做妻子做媽媽做到這個份上,該不該承擔的義務都承擔了,經她哺育教養的家安,又怎會不曉人情冷暖?大舅舅建議要全資送他去外國唸大學,他摸摸頭即婉拒了對方。因爲他明白這個「建議」的動機在於報恩,縱使舅舅「心甘情願」,也不代表舅母表親們會「由衷包涵」,一個厚道的男兒,是寧可不讓人添麻煩的。

一頂穴頭帽千斤壓下,人弓著身子,緩緩前行,這便是「窮」字的象形根源。最尾聲,貴姐、安仔、阿婆三個「窮人」搭伙過中秋,阿婆給貴姐夾餸,安仔給阿婆剝柚子,那一剎那,伴隨著灑滿窗台的銀白月光,他們的心境,很富有。

《天水圍的日與夜》,道盡了物慾橫流之上的生涯圓滿。人赤裸裸的來,又光禿禿的走,短短一輩子總少不了缺陷遺憾,故此能有關懷他者的心態,這是種無關貧富的天賦才能。不管是組屋區的晝夜,抑或是邊陲地的日晚,努力去活著並不昧良知的人們,即使尋常沈默一成不變,也沒誰夠格拿「夢想與鹹魚」那套玩意兒去打擾他們說事。

「莫忘世上苦人多」,且容我們向不太美的野花野草,向老百姓,向許鞍華這樣的紀錄者,向無邊歲月,向甘於平凡的平凡——致上敬意。

不見半寸眼淚落地,仍繼續感動著你,這——才是最不折不扣的確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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