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八月照相館
主題:如果沒有明天

南韓出品四個字,如今已是享譽全球影業的一塊金漆招牌。但各位又可否曉得,在 CG 特效、懸疑緊湊、俊男美女等等優勢出現在韓影之前,於遙遠的 1998 年,其實便曾有過一部僅靠劇情和演技就足夠征服國際的片子?

它是 90 年代韓影崛起初期的一道里程碑,它有個很文藝範的名字,它叫做《八月照相館》。

與眼下通行的韓系影視有異,這並非一齣很用力氣去催動情緒的戲,雖然它的核心主題為「生死愛戀」,但卻不流於俗套,導演許秦豪始終把焦點放在了殘酷與美好、絕望與希望、痛苦與歡喜等等對比描繪上,那種靜態的、內斂的、隱忍的表達,較之哭天喊地的宣洩,實則更像是我們一般老百姓於自己的老弱病死前,會選擇的態度。

其故事線說來也不複雜,講述的是一位才剛滿三十歲,身患絕症的照相館老闆永元,他如何用最後的溫柔,來與親友愛人們告別。至於領銜該角色的韓石圭,現下的年輕人們或許不認識他,但須知在上個世紀末,此人乃是有著「韓國周潤發」之稱的代表性男星,他雖沒有酷炫的髮型,沒有健美的身材,沒有精緻的臉孔,然他有的,卻是今芸芸韓流花美男中再難覓得的爽朗笑容,那最觸動人心的本色演出。

永元總是一直在笑,哪怕他癌症發作,痛苦纏繞的時候,亦會強擠出上揚的嘴角。這麼做,不因為他看破生死,只是一個善良厚道的人,縱使過得很苦很苦,到底也還將身邊人的感受放在首要,他想用輕描淡寫去化解大家的沈重,給人添麻煩,那從來都是此類人的心結。

故而,《八月照相館》裡並不曾出現一般的「韓式」劇情,舉凡類似男主離世前狠心辦一件大事,或轟轟烈烈去愛上一場,等等典型橋段,皆一律在本片中缺席,許秦豪導演鏡頭下的永元,他和我們一樣,得知噩耗後抑鬱了一下,便無奈的繼續生活如常,畢竟肩上是成年人的擔當,一個人默默地安排事宜,靜靜地迎接死亡,但願消逝之余,留予眾人盡量平靜的記憶。

相關的生死觀,其實電影一開篇便已透過永元的口來道明,他說:「唸小學的那會兒,每次當同學們都走了,我仍獨自坐在操埸上,偷偷想念逝世的母親,有一回我突然就明白了,不只是媽媽,其實任何人都無法避免消失。」

消失,亦或死去,它可能隨時隨地便降臨在你我身上,好似永元,他早年喪母,剛過三十又被醫生宣告不治,雖未婚,也是上有老父之輩,好在還有個關係尚好的姐姐,倒不至後事無人托付,於是在註定不長的餘生中,守著小小的照相館,用盡全力,去溫暖所有路經造訪的靈魂,那會是永元,一個愛看別人笑的男人,最理想的歸宿。

其中有幾幕戲刻畫得特別動人,包括在風雨交加的午夜,一個大男人偷偷的鑽進爸爸被窩裡, 像個孩子般,端詳著熟睡老人的臉龐,他大概是很怕忘記那一道道飽歷風霜的溝壑吧,陪伴了卅載的面孔,原來一直不曾瞧得確切,若問他懊悔嗎?答案板上釘釘的,但亞洲男人壓抑的情感,往往卻得於臨界一瞬才能流露,這也是我們幾千年文化累積的短版,忽略的向來比拾起的多。

譬如一些天天會替老父辦的小事,播放影片或什麼的,生死窘境下,突就變得急迫了,目下的永元,他只欲儘快教懂爸爸使用遙控器,怎料講解了一連三遍,老人家還依舊似懂非懂,思及自己時日無多,一股煩躁令他負氣起身回房,卻在冷靜後被陣陣悔意侵襲,那是段仍沒有智能手機的歲月,本職膠卷攝影師的他,開始著手以「即影即有」相機拍下每一個播放帶子的步驟,加上手寫的操作明細,柔軟男子就算快赴黃泉了,腦海裡念念不忘的,亦仍是他終須白髮人送黑髮人的血親。

這裡頭自然也包括了打小一起長大的姐姐,她與父親是唯二曉得永元病情的人,可東方民族對遺憾的諱莫如深,令她自始假裝無事,彷彿避開不談,弟弟便還是那個健康的弟弟。許是湊巧,某個平靜的夏夜,兩姐弟坐在門外乘涼啃西瓜,沒有任何會引發悲傷的預兆,姐弟倆聊著一些童年往事,並相互玩起看誰噴得遠的吐瓜子遊戲,突兀,姐姐不禁又想起了弟弟的現狀,她好想去表示關心,但話到嘴邊即化作了哽咽,伴隨著止不住的眼淚,她問永元:「還有沒有放不下的人?」,身為長姊,去幫忙完成弟弟未了的夙願,是她僅有能稍稍給予對方的撫慰。

倒是善於隱忍的永元,他下意識的搖了搖頭,然這番話卻激起了他對摯友和深愛女孩的思念,在將死的境況跟前,他照常約兄弟出門喝一杯,趁著微醺,永元半開玩笑的告訴對方自己快要離世,好友以為他在胡扯,但熟識二十年的知根知底,令他感受到了兄弟情緒上的波動,緊接二人換場續攤,喝得爛醉的永元藉機宣洩壓力,輓起袖子便與看不對眼的酒客拳腳相向,結果兩方皆被送進警局,就於等候筆錄的一刻,永元卸下了偽裝,他像個孩子般摟著好友痛哭傾訴——很多千難萬難的話,也唯有與同輩男人方能講得真切,這不是矯情,反之是一種另類具現的穩重。

按理說,瀕死的人都會希望與伴侶執手,只諷刺的是,永元愛慕的女警多琳(沈銀河飾),卻是在自己確診後才邂逅的照相館顧客。女孩喜歡男人乾淨俐落的笑容,男人情迷女孩純粹的個性,可生死的鴻溝鐵鎖橫江,註定離別的結局導致永元止步不進,故此但凡牽手、擁抱、親吻等等能確定關係的事,他都一概不敢逾越,多琳的心思細膩,她能明白永元那掩蓋不了的愛意,卻不曉得永元裹足的用心良苦,兩人每每約會,她實則都在等待著男人的表態,日子久了,她也漸漸懷疑是否本身自作多情。

往下,當多琳終於耐心耗盡,決定找永元攤牌時,照相館已是嘎然歇業,至此鏡頭一轉,因病情惡化被迫強制住院的男人留下了熱淚,他索性不要開始的堅持,是對女孩的保護,更是設法使女孩遠離死亡陰影的初衷。後來的後來,不甘心的多琳砸破了照相館的櫥窗,她將一封封交雜不捨的信件投入店裡,也算是給這段短命的戀情劃下句號。

數月過去,獲准回家預備後事的永元來到了店裡,他一遍遍的讀著多琳的心聲,雖猶如刀割,也慶幸自己把持得住,沒有誤了女孩的餘生。他最末乾了三件事,第一件是給多琳回覆一封永遠不會寄出的信,他說:「我深知道愛情會褪色,就似舊照片一樣。但你的美麗純真,會長存在我心裡,直到我生命的消逝。」

第二件是效仿一位此前曾穿著粉色韓服,深夜來拍遺照的老奶奶——以最美好的一面留予生者,永元亦給自己拍了一張,他要把招牌式的暖陽笑容恆久定格在膠片裡。

第三件是沖曬出昔日多琳在店裡拍下的沙龍照,他將之懸掛於櫥窗內,好歹當是一種無聲示愛,去向心儀的女孩告別。

爾後,他們彼此間就再沒重逢過,只是某次偶然,多琳路經照相館時瞥見了玻璃鏡上自己的照片。她甜甜的笑著,瞬息接收到了男人的晦澀信號,似乎那股爽朗的笑聲又再度浮現於耳旁。

畫面到此圓滿落幕,說是圓滿,因這興許是最好的交待了,究竟命運無法更替,少些悲苦哀怨亦是極好的。

如是全片重複運用的長鏡頭和固定鏡頭,不花俏的視角,帶出的卻是深入骨髓的憂傷與溫情,甚至故事長達十七分鐘的尾段,沒有半句台詞和特效,許秦豪導演以緩慢的背景音樂,來營造離別獨有的氛圍,淡淡的,懂的人自將理會,很多囉哩八嗦的話語,說多了反而壞事兒。

有的愛,不必相守,有的遺憾,不需去圓,有的你好,為了再見,再見那倘若見不著的明天,也再見那正在倒數的今天。

今天,甭管親情、友情、愛情,我且問君,心中這一張張忘不了的舊照片,你是否都已好好告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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