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季如花》

電影:海街日記
主題:如花四季
上承和式美學的簡樸克制,下接東方百姓的處事倫理,這是日本大導「是枝裕和」向來堅守的敘事手法。也因為有了他那般的電影創作者,我們才得以明白,所謂「戲」,哪怕沒有嚴密邏輯推進,沒有爆點高潮迭起,沒有反轉劇情相扣,只要裡頭的生活軌跡刻畫得夠細膩,它亦終將會是部感動千萬人的佳品。
靜靜的寫實,整齊地流動,在很多起伏不大的轉折間讓您紅了雙眼,這便係是枝裕和的招牌拍攝風格,包括我緊接要講的「海街故事」,這部 2015 年上映的片子,如是亦然。
但倘若諸君是奔著體驗跌宕去的,那興許本劇會令您失望,「日子一天天過去,生活一天天繼續」,縱使孤單悲傷有時,兩刻鐘裡卻不會有什麼出人意表的驚喜,因為那就是人與事的羈絆本質,藏著的總比坦白的多。
雖之《海街日記》並非是枝導演原創,乃改編自漫畫家吉田秋生的同名暢銷書,可除了設定主線以外,不管鏡頭、剪接、對白都係由他老人家掌控,於是乎一段講述四姊妹與小城生息與共的故事,便很「是枝」式的呈現在了觀眾們面前。
位處神奈川縣三浦半島西邊的鐮倉市,一間陳舊然井井有條的老屋裡,三個打小因雙親離異分別逃家,被迫與外婆相依為命的好姐妹——香田幸(綾瀨遙飾)、佳乃(長澤雅美飾)和千佳(夏凡飾),她們看似平穩寧靜的生活,伴隨著失蹤父親突兀傳來的死訊,注定橫遭打破。
身兼母職的大姐幸,是一名資深護士。她在家照顧兩個妹妹,在醫院照顧病人,為此她耽擱了自己的感情需求,結果人到三十才鼓起勇氣去愛,卻很不幸的糾纏上了有婦之夫,這段禁忌之戀,令她與善良的本我衝突不斷,畢竟父親就是搞外遇才離家的,眼下重蹈覆轍,她是幾近連呼一口氣都倍感沈重。至於老二佳乃,一名信用金庫職員,她活潑開朗又有些不切實際的性格,使得自己屢屢將情意託付給那些只想一夜貪歡的俊男們,對於她來講,無疾而終的姐弟戀是家常便飯,之後關係破裂便買醉的舉止更是輪迴不休,她的每每放縱,投影著二十幾歲女孩們,想籍他者撫慰內在傷疤的急切心態,約莫是仍未覓得能與創傷和解的支柱吧。
倒是老三千佳,家變的彼時她還歲數太小,憶不起傷痛,亦無有非得去扛的責任,是故這造就了她啥事都大大咧咧、傻裡傻氣的率真。也好在有這麼個活寶,老大與老二的處事分歧有了緩衝平台,簡言之,她扮演了香田家最無縫接軌的黏合劑。
如上所述,她們各自懷著矛盾搭上了前去山形縣的列車,那是舉辦父親喪禮的地點。較之妹妹們的無感,大姐對爸爸的記憶是清晰的。她不捨他的溫柔,又不齒他的懦弱,兩者交織,複雜至極。唯種種情緒,在踏出列車的一瞬,即已煙消雲散。
迎接她們仨的,是同父異母素未謀面,年僅十五歲的小妹玲(廣瀨鈴飾)。少女既羞澀也愧疚的模樣,令三姐妹的憐憫之心油然滋生。特別是獲悉了玲的媽媽,那個老爸曾經的外遇,早便逕自離世的消息,兼之父親往下仍舊再娶,她們就算再無心機,也猜到了女孩目前的困境。試想,一個孤女寄「繼母」籬下,又怎會有好果子吃?
尤其是當亡父的第三任妻子表示要獨佔遺產,私慾一覽無遺的那刻,三姐妹登時動了扶養玲的念頭。儀式後,玲送三人回程,畢竟是脈絡相連的血親,趁著電車開拔的間隙,大姐幸終於按耐不住憐愛,她問玲:
「妳要不要來鎌倉跟我們一起住?四個人一起,我們房子雖然舊,但很大,且大家都有工作,也養得起妳。」
一句比許多男人更有肩膀的話,定型了緊臨的四人搭伙模式。至此,加上一個小妹,香田家在鐮倉海濱的慢活視角正式啓動。
幺妹小玲,是那個替父親的軟弱行徑,買了最多單的孩子。十五妙齡,卻有著與年紀不相稱的任勞任怨,她一度獨力照顧著病危的爸爸,還得常常承受繼母的刻薄,像桿提早成熟的麥子,她即使遷入了香田家,也不曾半分覺得理所應當,卻反之擔起了療癒三個姐姐的天使角色,甚至轉校到鐮倉的新學園,她亦一若往昔的表現得穩妥,於班上是位好同窗,於足球社是位好隊員,這世上就是有那麼一種女生,她們總把別人的笑容奉作頭等大事去愛護珍惜。
要說貫穿全劇的意象,我想季節的流動會是主軸。四個女生,四種氛圍,夏天時滿院盛開的紫陽花,空中是肆意飛舞的煙火,姐妹們穿上外婆留下的浴衣,逛祭典踏海灘玩仙女棒,吃著應季的吻仔魚丼並飲著家藏梅子酒,這酒,得從每年的秋季釀起。
鐮倉的秋,葉會黃花會萎,可亦到了青梅子收成的時刻。尤其是香田家屋前的那株壯碩梅樹,是外婆在媽媽出生時種下的。大姐幸秉承了家族對生命的守望,她跟妹妹們講:「除蟲、施肥、修剪、澆灌,活著的東西都是很費工夫的」。然則偶間細思,但凡傾注心力去維持的事物,有勞苦便必有回報。用自家老樹結的果實製酒,甜香醇萃中盡是三代人的感情傳遞,這亦是為何小玲雖易醉,卻硬著膽子乾杯,因她理解,喝下了此酒,就說明妳真正融入了此家,類似東方人的含蓄表態,透過飲饌,你我都能心領神會。
到了萬物肅殺的冬季,一家人圍著爐子取暖,享受著姐妹互予的溫熙,只是一走出門外,漫天白雪籠罩大地,人佇立在寒風中,望向冒著冰霜前進的列車,似乎自己封存的那點事也變得渺小了——仍能繼續活著,即是有幸。
有幸熬至春臨,與喜歡的人騎著車,奔馳在櫻花綻放的隧道裡,新的一載,新的期許,蓬勃的青春和逝去的生命交替著,當下有人擁抱未來,有人懷念往昔。香田家的廳堂中設了個小佛壇,這裡供奉著逝去的外祖父母,是大姐的專屬角落。她的趣味於此展露無遺,偶爾一支黃水仙,偶爾一盤紅蜜橘,供物隨四季流動更迭,很明顯的,那是自小受長輩耳濡目染方習得的雅致,什麼季節賞什麼花果,儀式感對家道沿襲的影響從來不容小覷。
可這就是生活的全部嗎?想來非也。
在電影中,除卻四季變幻,還有滋味和生死的關聯探討。
瞧瞧幾姐妹各自喜歡的食物,幸惦記著媽媽唯一教給她的海鮮咖哩飯,原因是阿母縱然再混帳,親子之愛亦仍是她不願捨棄的牽拖。
佳乃則不同,她最愛吃的,是「海貓食堂」處二之宮阿姨給她做的竹莢魚南蠻燒。究其理,一個早初爸媽逃家時還半大不小的女孩,本應可憐兮兮的,卻常年受到食堂添飯加菜的特別照顧,她會將對母愛的渴望放置在鄰居阿姨身上,實則也不難體會。
另外千佳和小玲兩個小妹,她們的口味就更好解釋了。千佳忘不了外婆的魚糕咖哩,小玲掛念著爸爸的沙丁魚麵包,這都是親手帶大自己的長輩,所留下的味覺記憶。況且,相關記憶亦不僅限於親友,它還能延伸到其他事物上。比如某一次在岸邊咖啡館,小玲嚐到了久違的滋味,與東主大叔一番攀談,才知道父親常做的料理其實是學自此處,原來鎌倉海街早就刻印在血脈裡,爸爸的故鄉便是她的故鄉。
生老病死,白馬過隙,時間的概念若純屬虛幻,那麼也只有附在人和事上,它的質感方會顯現。戲裡的三場告別式,包括父親的喪禮、外婆的死忌,和二之宮阿姨的入殮,雖之氣氛悲戚,卻皆分別給四姐妹上了寶貴的一課。
父親的死,將小玲送進了香田家,是她對母親身為第三者的慚愧,讓幸漸悟到良知與愛慾的不相容,末了從容的與已婚醫生分手,替家裡的破碎魔咒劃上休止符。
其次外婆的忌辰,睽違十五年的香田媽媽突然由美國歸來,一進屋,她便隨意發表著想要賣掉老房子的意願,這樣的散漫言行,觸碰了三姐妹的底線,那夜,母女幾人不歡而散。翌日,理虧的她帶著禮物登門道歉,還頗細心的給非親生的小玲買了兩份,幸被她感動,決定放下成見陪媽媽去祭拜外婆。墳塋前,聽著媽媽的懺悔,她似乎明白了些什麼,母親性格裡的倔強、霸道和不負責任,想必也消磨了自身半輩子,該怪罪不該怪罪的皆已成往事,她於是拿出外婆釀的最後一瓶梅子酒,雙手遞給媽媽,用香田家的「傳統」,她完善且彌平了彼此累積多歲的宿怨。
再來海貓食堂二之宮阿姨的死,佳乃比誰都哭得激烈,這是至關重要的一幕,代表著幾姐妹的童年正式遠去,此間,海傍咖啡館的大叔對她們講,重病的食堂阿姨,是隨著粉櫻綻放嚥氣的。
他說:「雖然生命快結束,但依然能感到美麗的東西是美的,真是不錯的人生啊!」
日本民族讓「美」止於「侘寂」的三觀——好比生時如夏花,若四姐妹一貫的打扮著裝,舉凡幸之端莊利落、佳乃之活潑時尚、千佳之「森林系」寬鬆風格、小玲之少女水手服,抑或長輩們逝去前留心草木景色,死時如秋葉般的闊達,這無疑皆是你我城市人,該重新審思的日常。
就像是枝裕和參與 2020 金馬獎的自述那樣:
「天地有情,是我最尊敬的台灣導演侯孝賢,經常在色紙上寫的一句話。我也有類似的認識,也常為這樣的關係而感動。我的作品不是我創造的,作品和感情原已內含在世界之中,我只不過是集中起來加以揀選,在展現給觀眾看,僅此而已。到底啊,作品是作者用來與世界對話的。」
故以有些觸動,人們理不理解尚算次要,反正一切都有其盡頭,兼之人生總不滿百,韶華老去後大夥又剩下些什麼?
仍能繼續為親情、愛情、友情努力著,擷句《海街日記》裡的老調子——
還真是不錯的人生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