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海墘新路
主題:原諒我

2017 年 4 月的某一日,蘇丹街辦公大樓前的巴士站,平日灰濛濛無嚟神氣的背景一隅,突然就換上了一幀巨幅電影海報,其內容簡單,似乎是一位母親抱著孩子嬉笑的泛黃畫面,不是很出彩,但居中的四個字卻抓住了我的眼球,它叫「海墘新路」,檳島喬治市最具人文氣息,最古老的街區之一。

以舊時代的中文街號為電影命名,本土導演蘇忠信很明顯是想講述一個發生於老檳城的華人故事。況且,這還是一個源出自身破碎經歷的半傳記體裁,某程度上,他是幾近將意識深處剖開,把那些一輩子都不願再談起的秘辛,一股腦兒的攤在陽光下,用凌遲般的疼痛,去擁抱大夥蒙塵久違的靈魂。

尤其是年長在地的一群,他們於兒孫一輩前那種無法言喻的困頓與犧牲,看完這部通片籍北馬式閩南話溝通的小品後,你會領略到老人的用心竟是如此內斂,更會驚覺自己時時破口湧出的譏諷,當中的誤解又有多麼無情。

必須坦白的是,早初引我走入影院觀戲的主要誘因,十之八九是基於杜可風。您沒看錯,鉅片《東邪西毒》、《2046》與《花樣年華》的執鏡人,令光與影幻騰出無窮意象的白髮魔術手,出乎意料的,他正正也是《海墘新路》的主創之一。而之所以願意接下相對地方性和小規模的拍攝任務,杜先生說:「一切都只為了檳城——唯有這樣的空間土壤裏,這樣生活著的人們,才會交織出這種故事。」

什麼故事?要我說,這就是一個娓娓訴說著 70 年代的檳島季風下,人們於東方父權與西方資本主義的拔河角力中,被捲入被帶動在衍生漩渦裡,不由自主的相互傷害,再掩面逃離彼此,雖沈重卻又對大馬各個家庭來講,最是慣常不過的雷同歷史。

畫面回到早歲仍甚少高樓大廈的北方島嶼,男主 Sunny 生活在一個沒落的華商之家,本來頗厚實的事業,適逢老父遭叔叔欺詐,結果一夜之間化作烏有,富裕日子從此一去不返。只不過Sunny 眼下年紀還小,那些愁雲慘霧他是半懂半不懂,至於唯一影響到自己的,就是同學們不加掩飾的譏諷,雖知他念的是上流雲集的英校,貧窮在此地並非常態,乃是一種不合風景的突兀。

由他的視角中,我們能夠看見一家人在經濟打擊下的沈淪。包括日日酗酒,滿腔哀恨,放不下面子的父親;因湊不足學費,沒法上醫學院深造,接受不了情況導致精神分裂(Schizophrenia)的哥哥;必須輟學出外打工的小姐姐;為了繼續維持輕鬆生活去墮入風塵做酒女的兩個姑姑。驟眼望去,除了依舊咬緊牙關,即使抬不起頭亦要回娘家借錢,硬撐起整個日常開銷的媽媽外,大夥幾乎都扭曲了個性,變成了憤世抽離的空殼。

曾經的顯貴,便是他們面對現實的最大枷鎖。

若用咱們目下的普遍認知,會挺容易理解哥哥的失常實是一種腦疾病,得交給精神科醫生去治療。但在那個傳統封閉的時空裡,華裔族群家醜不可外揚的思維帶來了悲劇,父親無謂的自尊心,母親缺乏常識的愛,鄰里的指點諂笑,小 Sunny 本能的排斥,這一切一切,皆抑制了眾人正視事態的勇氣,寧願得過且過,諱莫如深,亦不敢有稍微長遠,好比送醫的打算。

本質上,自欺欺人也不可能會結出什麼善果,病情日趨嚴重,自律神經臨近錯亂的哥哥,在不受控間便將性慾發洩在了媽媽身上。此刻小 Sunny 恰巧放學回家,這悲劇的一幕看進眼裡,脆弱的兒童心靈登時分崩離析,從而再無法直視家人。

他恨,恨母親為何容忍那樣的醜事,他的姐姐姑姑也差不多,他們恐懼,恐懼慘事曝光會造就家破人亡,且一家夥人的境遇亦坎坷,大姑姑 Grace一度有機會跟愛慕自己的澳洲軍官雙宿雙飛,但拋不下生死相依的妹妹,她選擇了捨棄幸福。另一廂,小姑姑 Vivian 則天真爛漫,一心以為澳洲佬會看在 Grace份上,捎帶自己一同移民,末了萬事皆空,兩姐妹年長色衰,老來亦只能在咖啡店裡乾點粗重工作糊口,甚是落魄。

倒是姐姐阿芬,生性良善的她,縱使一直沒有媽媽的愛和感激,可一路不悔,她總歸試著扮演好孝女的角色。她是個基督徒,從信仰中,她覓得犧牲和包容的力量,但經驗過家庭悲劇的人,心裡頭的無底洞究竟是難以填平,我猜那也是她保持單身的原委吧。

弟弟 Sunny 的成年生涯同樣過得磕磕碰碰,他掩蓋受創的內在,一心將全副精神投放在電影事業裡頭。身兼獲獎導演榮銜的他,賺名不賺利,到頭來戶無恆產,已是淒楚,卻仍舊得在家鄉親友前裝出優渥的樣子。作為處於中年危機的男人,我想我能夠理解他,畢竟還是個電影大咖,常常一談投資便是幾十上百萬的數額,即使駕著老掉牙的國產花蝴蝶,即使食餐憂餐,該擺的姿態反正照擺,他自有道不明的苦衷。

放眼整個檳島,唯有一個小學同窗阿財曉得他的滄桑。他急需金援延續新戲的拍攝,其實經濟狀況不錯的阿財是幫得上忙的。但他猶記得兒時的愧疚,特別是沒在阿財被輕蔑「娘娘腔」的一刻相挺,是故哪怕山窮水盡,他也始終開不了口向摯友要錢。

興許孤僻的人都想法偏激,他不僅婉拒阿財的好意,更一次次的逃避姐姐和姑姑們對他的溺愛。難得歸鄉見上一面,他連一頓飯也吃不下來,又是坐立不定,又是狼狽奪門,實則這家人的心中一律明白,那三十年前的夢魘——猝死的爸爸或大哥、瘋魔加自殺的哥哥或姪子、吃盡苦頭鬱鬱逝去的媽媽或大嫂——這三朵烏雲到底未曾消散。

於是 Sunny 作出了一個破釜沈舟的決定,他要把封閉多年的家族往事拍成電影,寄望用顧盼傷痛的方式,來助家人們接納那不堪回首的風風雨雨。

其中有一幕 Sunny 跟姐姐交代的精華片段,他坦白新作的內容與家人有關,渴望換來諒解。可姐姐的反應完全相左,深埋的疤痕被硬揭,這令她幾近歇斯底里。

她崩潰的吼到:

「汝袂留淡薄面子呼阮郎欸咩,汝嫑攝這齣戲是會死是未?」

然姐姐阿芬不曉得的是,為了持續迴避記憶的陰暗面,一家人日漸枯萎的靈魂,早與「死」無異,很明顯閃躲並非一條適當的出路。

縱觀整片,出乎意料的一點是敘事手法。那些 Sunny 腦海中浮現的昔日,像是偶爾擁著媽媽跳舞,偶爾被媽媽藤鞭伺候,偶爾哥哥正常時對自己的呵護,偶爾聽媽媽哭著說:「阿 Boy(哥哥)是我誒囝仔,我無 Sayang 伊,閣有誰會 Sayang伊?」,林林種種段落,原來竟皆戲中戲,是 Sunny 鏡頭裡,或者說蘇導鏡頭裡的「電影」橋段。

沒錯,觀眾們大可以將 Sunny 看作蘇忠信導演,我猜這亦時他本人所冀望的,否則不會有結局那兩場 Sunny 跟劇中「媽媽」對繹,鏡頭拉遠喊卡後姐姐悄悄在一旁哭笑的戲碼。

向媽媽致歉,與自己和解,蘇導坦承他完全誤會了母親。

他在訪問上提及:「我拍這部電影是為了向母親致敬。同時,我也誤解了精神不太好的哥哥,我根本就沒有好好地試著去瞭解他。我只覺得他會造成我的不便,所以只懂得排斥他,完全就沒有同情過他的狀況,也認為我沒有必要去幫助他。故此我寫這個故事不完全因為愧疚,而更多的是因為愛。我從來沒有試著明白為何事情會這樣發生,但在拍攝的過程中,所有事情開始變得明朗。」

明朗,大約是所有破碎家庭最大的渴望,不管是施予者或領受者,不管是戲裡烈日下可拉竹海灘的闔家郊遊,抑或夜色瀰漫物易人非的牛乾冬老街,不管是封建的餘毒、原生家庭對人一輩子的影響,以至於創傷與療癒的延伸,我相信該片的核心只有一個,就是「愛」和「原諒」的純粹真意。

如是台灣資深歌手趙傳給《海墘新路》唱的閩南主題曲,歌詞中有幾句是這樣講的:

「心內是空 也沒人 希望有人來作伴
厝裡溫暖 的雙手 輕輕牽阮向前行
風雨大 嘛只是經過 猶原沒變卦
你的痛 阮是知影為著啥」

再渺茫,也敢擁抱,幸福的曙光就近在咫尺。

你......伸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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