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淪落人
主題:勿忘我

還記得您三十歲的時候在做些什麼嗎?是剛為人父母?是踏入婚姻?是決定創業?是工作進入了蓬勃期?還是才開始學會孝順雙親?

不管怎麼看,那大約都是你我最志得意滿的黃金年齡吧。可諸位曉得否?這世上有一群人,他們三十歲時做出的選擇,卻是為了活路生計而被迫拋下深愛的幼兒長輩,遠渡重洋到「別人」家裡去照顧「別人」的父母妻兒嗎?

他們大部分皆是女性,他們拿著法定最低薪資做牛做馬,他們一離開家人便是十以數載,他們沒有機會擁抱自己的寶寶,卻需要把耐心交給雇主的孩子,他們得長期壓制內心的悲歡情緒,但哪怕是犧牲如斯,也很少有誰被真正的由衷感念過,他們——在我們居住的,經已高度資本化的城市中,較尊敬的稱呼為「外籍幫傭」,但更多的情況下,必須承認,我們都會自帶優越感的去直呼他們作「外勞」,尤其甚劣者,會用其人母國加上個「婆」或「妹」字來戲謔(例如賓妹、印尼婆),若個歧視之心,傲慢之意,敢說不是「惡」的一種?

既定的階級觀念急需矯正,是故才有了香港新晉導演陳小娟製作的《淪落人》,她是希望能透過自己的首部劇情長片,去向觀眾展現「不平等對待」之於弱勢族群的傷害,以及「設身處地」能給予困境中人的療癒契機。

畢竟影視作品的終極目的,就是要讓人們看見一些目光所不及的事物,藉此來引伸出大家的反思與自省,好比《淪落人》裡的兩大角色元素——身障人士和外籍移工,他們日常里不為人知的苦處,若說要民眾能完全瞭解,實際上亦是強人所難。但一些最基本的尊重,適時的援手,和一些心情之間的互換,我想作為社會一份子的我們,到底還是沒有理由去拒絕學習的。

回頭說說戲名,按小娟導演的闡述,《淪落人》三個字,和很多人的猜想一樣,便是取材自中唐白居易公的樂府長詩《琵琶行》。提及琵琶行,熟讀唐詩的朋友們約莫都曉得,該巨作裡最膾炙人口的句子,要數「同是天涯淪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識」此一段落了。據記載,白居易昔日因仕途失意,又遇上婚姻問題,於是趁晚夜遊潯陽江,以期排遣滿心鬱結。途中他偶遇漂泊異鄉的琵琶歌女,一番攀談後發現彼此的境遇竟是如此相似,傷懷下即把相憐之意揮灑成詩,而導演將之套入本片,想必意思也是連貫的,劇中男主昌榮(黃秋生飾)下位截癱妻兒離異,女主伊芙琳(Crisel Consunji 飾)的遭遇亦神似,不僅失卻夢想出洋打工,且還與夫婿深陷拉鋸戰,兩人賓主一場,從陌生至熟悉,情緒低落爭執之餘倒是不乏互勉互勵的場面。此種跨越種族、年齡、語言的動人情誼,不正正就是擁抱何須問前塵的最佳寫照嗎?

比起題材雷同的法國電影《逆轉人生 Les Intouchables》,或美國重拍版《活個精彩 The Upside》,《淪落人》在人設上做了大膽的「平民式」調整,就是將富人殘疾者和青年看護之間的激烈碰撞,換成了工傷癱漢和外籍女幫傭之間的微妙情感。這樣的劇情設置,讓角色們由重重壓抑中去慢慢學習捨與得,較之西方的冒險圓夢精神,不管怎麼看都要更符合港台甚至東南亞週邊的世情。

香港地,物價高昂,尺土寸金,從相對寬廣簡單的菲律賓被聘用來此當家政看護,伊芙琳其實每天都過得戰戰兢兢。她的雇主昌榮,脾氣不算糟糕透頂,但身為凡事要面子的典型東方大男人,卻在十幾載前的一次工地意外中落得終生癱瘓,可以想像,一個曾經豪邁的建築師傅,如今得靠賠償金與政府救濟金過活,加上那日日困守於輪椅和臥鋪上的無奈,他的心理狀況勢必是極度低迷的。這樣不由得自己做主,幾近身與心都直不起腰的窘迫,使得昌榮與歷任護工都處得不佳,他封閉、執拗、恆常罵罵咧咧,類似的表現讓伊芙琳打第一次入住執勤起,便對眼前的老闆不存好感。

可本質上他倆的某些境遇又是異曲同工的,昌榮的妻子因他身障攜兒遠走,伊芙琳則與有家暴習慣的丈夫進行著離婚訴訟,昌榮別無選擇的失去健康,伊芙琳亦基於老家財困,一介大學生被迫放棄成為攝影師的抱負,轉隨大潮赴港充當外傭,他們都是掙扎於命運齒輪中的無根浮萍,縱使彼此性格迥異,矛盾層層,但能在緣分的安排下聚於同一屋簷底,往正面看,亦不啻是個能助雙方突破自我的好開端。

猶記得剛交會時兩人止不住的相互猜忌,雇主怕看護偷懶,怕她吃買菜錢的空額,僱傭心裡也處處防備雇主,怕被他過度使喚壓榨勞力,但一歲四季的朝夕共處,兼之原本就沒有誰對誰懷著惡意的本質,這主僕二人,到底還是於很多的小事故中學會了袒露心胸。例如伊芙琳在街市裡與小販爭執,昌榮替她發聲出頭;例如為了更好的支撐昌榮,伊芙琳以提水桶的方式訓練臂力;例如旦求溝通順暢,兩者分別學習粵語和英語;例如偶爾昌榮會教伊芙琳幾句廣東粗口的小惡作劇——他們皆於光陰的推進中,懂得了關心他人的喜悅與富足。

拋開各自背景的差異,就似本片的英語名字——《Still Human》,當一個人開始從「我們都一樣」的角度去看待別人,包容與感恩便會是自然而然的反應。像是昌榮明知伊芙琳刻意折減菜錢,再把餘款寄回母國接濟家人,他也選擇了相信她有苦衷,並默默任由她繼續。同時,在獲悉伊芙琳的攝影熱誠後,昌榮甚至掏錢買下一部專業級的數碼單反相機,讓伊芙琳能重拾練習,這一切一切不求回饋的舉措,於一名身障人士來講,簡言之即是種將對方代入親人角色,想看著她步步成長的移情寄託。

移情,移的是自己失卻的黃金歲月,是故即便伊芙琳往下偷偷賣掉相機,換錢滿足家鄉媽媽的需求,昌榮氣歸氣,亦仍舊默默的幫她贖回東西,他並非愚昧,只是不願伊芙琳像自己一樣,因生活的砥礪去放棄心中的夢想。對的,這就是無數外籍移工的悲歌,哪怕眼前有再大的機遇,但凡家中來通要錢的緊急電話,什麼理念志向都會頃刻煙消雲散,你說那算親情綁架嗎?倒不如說是資本剝削貧民,聽起來還更貼切一些。

貧者,被上位階層以心領神會的無形枷鎖套牢著,他們的天賦遭漠視,他們的聲音遭淹沒,好在總有小娟導演這樣的人能自行反省,她說之所以會拍《淪落人》,是因某次在路上瞧見一名菲籍幫傭,她正站在身障雇主的電動輪椅後踏板上,兩人共用一部交通工具緩緩前行。也不知怎麼的,兩人頗親暱的互動令她心生反感,可轉念一想,就算人家真的情愫滋長,於己又有何關係呢?緊接一番心靈拷問,故此才有了整部片子的框架與構思。

往下小娟導演亦將該畫面重現在了電影裡,那隱隱約約,戀人未滿的淡淡氛圍,令「有何關係」四個字深深烙進了大家的思緒中,然切莫忘了咱用的是上帝視角,劇中其餘人等是很難有同樣體會的。對此事,昌榮的胞妹晶瑩(葉童飾)持牴觸情緒,她認為哥哥與外傭的許多「踰越」行徑,譬如讓伊芙琳上座吃飯等等,皆是「非常有關係」,且亂了規矩的。她警告伊芙琳要謹守本分,想是為了免卻昌榮難受,伊芙琳並沒有過多反駁,她自願返回廚房,默默的去承受這份不應該的屈辱。

此處談談晶瑩的人設,她已婚,育有一子,夫婿是專業人士,基本上妥妥的中產階級。對於身障的老哥,她是既心疼他受苦,也恐懼他帶給自己的義務,實則我們大可不必責備她什麼,某個程度上大家都有過類似的掙扎,特別是長照或者病照,在耐心與磨難之間,我們誰又能不存幾絲軟弱呢?

還有昌榮早歲的工友徒弟輝仔(李燦森飾),他一直沒法放下殘障的師父不管,那麼多年過去了,依舊不婚不戀,把工餘時間都拿來陪伴昌榮,可即使這麼個善良的漢子,看見昌榮對伊芙琳的種種關心後,他多少仍是抱著疑慮態度的。一是怕伊芙琳利用感情騙財,二是打死不信身障人士會有女孩喜歡,於是一來二去,昌榮究竟忍不住伊芙琳長期被指控的怒火,決定向親友開炮:

「人哋日日咁照顧我啊嘛,不信佢,我仲可以信邊個?」

是啊,妹妹和徒弟口中的「為他好」,道理上都說得通,但他們從來不是他,沒嚐過孤寡殘疾的絕望和寂寞,又怎能理解陪伴對他是有多大意義咧?其次,亦並非全部幫傭都在算計雇主的,這世上例外的事情多了去,人們不信他與她,一個癱瘓男和一個窮國女能有純粹的情誼,說白了也就是「歧視」在作祟而已。

況且伊芙琳的攝影才能是真的不參雜半點水份,在昌榮的鼓勵協助下,她的街拍作品稍後便在國際比賽裡力壓群雄,以業餘之姿奪得桂冠。還記得昌榮穿戴整齊,去頒獎禮看伊芙琳的一幕,兜兜轉轉,原來伊芙琳參賽影像上的內容,竟就是鬢角斑白,拉著粉色氣球的自己,再細看照片下的主題簡介,幾個觸動人心的英文小字赫然入目—-

「Dream Giver」

他梁昌榮,癱瘓了半輩子,目下卻是一顆攝影新星的「予夢者」,這令我一下子便想起了他跌倒在浴室,哽咽著「點解係我」時,伊芙琳告訴他的話:

「你無法選擇不坐輪椅,但你可以選擇怎麼坐」

於是他選擇了坐在輪椅上給伊芙琳送相機,於是這張得獎照片促成了他和留美獨子俊賢的重逢。電腦視訊中,一身畢業禮袍的兒子對他說:

「老豆,我已經Plan好咗畢業旅行要去邊,就喺愛文邨新文樓八三六室,唔知你得吾得閒,賞吾賞臉Join我咧?」

最末一個暑假留給親生父親,俊賢的書桌邊是伊芙琳給他爸拍的「Dream Giver」。

再接著伊芙琳還拿到了去德國攝影學院深造的獎學金,她本為了昌榮打算放棄,是以並沒有著手準備報名需交的作品集,但昌榮人癱心不癱,他偷偷趁夜把伊芙琳過往的照片編成了輯子,跟著翌日假裝要她送急件到尖沙咀某辦公室,且聲明一定要四點前送達,其實那裡正是攝影院的駐港處,他用不容分說的方式,去讓伊芙琳答應入學,換言之,愛並沒有使他變得更自私,反之,昌榮很清楚自己的角色,他更欲做青年女孩的圓夢人,而非一顆阻礙人攀爬的絆腳石。

當下,他在公園裡和徒弟輝仔說:

「好似發咗場夢咁,我諗住我人生喺咁先㖭,點知原來仲有啲嘢㗎喎.....」

這所謂剩下的東西,有個很動人的名稱,它叫作「成全」。

又三個月過去,對應著片頭夏日那欉欉綠蔭的木棉花樹,春季的漫天棉絮是它們送給大地的禮物。於一陣陣隨風飄揚的雪色花雨中,昌榮將他勝似親人的伊芙琳送到了公車站去,機場專車仍未至,可昌榮已然掉頭離去,我猜告別的心情是複雜的,卻也最能逼人說出心底藏匿的真話。從前昌榮戲弄伊芙琳,騙她說「喜歡」一詞在粵語裡讀「黐乸線」——今天望著他漸行漸遠的背影,伊芙琳大喊:

「昌榮,我好黐乸線你啊!」

我喜歡你,就這麼簡單直白,就似小娟導演給予他們的評價那般:

「生活中很少特別好的人,也沒有特別壞的人,但只要是人,便總是會有遇到辛苦的時候。困難嘛,笑笑也就過了。」

一如眼下肆虐我國的疫情,想來沒人是不辛苦的,唯身邊還有能說說話,打打氣的人,有群策群力的民眾和括出性命的前線英雄,終將,這道生死大坎也仍是會被衝破的。

試想,都這麼個百物凋零的局面了,就別再繼續循環陋習,把人的境遇變成他/她的原罪。你說他們是老弱病殘,是赤貧底層,是難民外勞,是在你我之下的存在,然你又可曾見過他們或障而不廢努力勞作,或為你家老人把屎把尿,或於清晨前替你清水溝、搬貨物、舖馬路,時刻不怨不悔的模樣嗎?

他們說:「勿忘我」——

對上帝說,對安拉說,對佛祖說。

更對一整個被資本綁架,慣性涼薄寡情無恥,笑貧亦笑娼的社會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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