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午夜天鵝
題目:像我們這樣的人

導演是曾拍過「全裸監督」、「湘南純愛組」等奇情片,擅長刻畫特殊型」人物,如AV業者或暴走族的內田英治;擔綱主角則是日本傳奇天團,SMAP五子之一,既能歌善舞又精通綜藝模仿秀的草彅剛——於是這部去年杪甫上映,探討跨性別者及多元家庭的「午夜天鵝」。在上述二位強強聯決的基礎上,無論是劇本、演技、剪接或鏡頭運用,都注定不會是部但求走走過場的跟風作品。

當然,敢一頭撞在「弱勢族群」和「LGBTQ」這等敏感題材的風口浪尖上,一向習慣用慾望、孤獨、底層、暴力等等尖銳角度,去揭露社會病灶的內田導演,他多少也是重新調整了自己往常猛烈的拍攝風格,代之以更委婉,更有溫度的切入點來完善故事。

就像他在首映禮上做出的感嘆:

「日本還沒有那種知識,大家知道LGBTQ這個詞,但平常只是透過電視知道有變性人,或是認識女裝大佬藝人,但它們私下的生活是如何,他們的日常卻沒多少人瞭解。」

是故為了擴大民間對跨性別者的認識,亦為了借助電影來啟發觀眾的同理心,劇組一改昔時恥度無下限的批判路線,此次,內田英治讓世界瞧見了他張狂下的溫柔。

其實類似的電影早有許多先例,如英國的《丹麥女孩》(The Danish Girl)、台灣的《迷失安狄》、或香港的《翠絲》,雖說佳作各異,然無獨有偶的皆在表達一個命題,就是跨性別者於眼下社會的身分困境,以及人們瘋狂緊貼其人身上的惡質標籤。而《午夜天鵝》裡的凪沙(草彅剛飾),沒有例外的,他亦是名在茫茫天地間,渴望被平視,並總是試圖解釋自己並非「變態」的跨性人。

又電影取名《午夜天鵝》,首先是基于剧中一大一小两位主角皆是芭蕾舞者。众所周知,在諸多芭蕾舞剧目中,源自莫斯科的《天鵝湖》,絕對稱得上是居皇冠頂的那顆寶石。回溯其情節,大約就是說少女奧德特(Odette)被下了變成天鵝的詛咒,這導致她只有在夜晚時才能短暫變回人形,按作者柴可夫斯基(Tchaikovsky)的設定,若想破解法術,除非她覓得了真诚爱上自己的男子,不然一切還終屬徒然。

如此景況,反過來放在凪沙身上,則言明了他男身女命的窘迫。簡單言之,當一个人被體內基因排序所告知的性別認同,與他出生時的既定性別相逆,轉則產生焦慮並需要依靠外力介入去進行重置,或激素療程、或手術變性、或單純外觀打扮,這便是先天男女二元外的第三性,此般存在自古即有之。

像戲裡的主人公凪沙,他就提及過自己小時候和男生同學去海邊時,無理由的便會一直想著為何穿的是泳褲,卻不是泳裝,從那會兒起,他已意識到自己想要的活法其實很不符合週邊期待。於是一成年即急匆匆地逃了老家,跑到首都東京去開始他的女人生涯。本以為不必再隱藏的性別認同將是幸福的啟始,可不管在心理或生理上,作為一名跨性別者,之間的遭遇都是艱難的。多年來,他白天在施打女性荷爾蒙後的副作用中煎熬著,晚上則在新宿區的一間「男大姐」俱樂部上班,靠賣笑陪酒,和與其他三位也是跨性別者的夥伴們,一同組團「四小天鵝」,固定演出極不專業的《天鵝湖》芭蕾舞劇來謀生。

跟世界各地的跨性別者們一樣,日本社會願意留給的凪沙機會不多,他早已習慣背後或照面襲來的一句句「人妖」訕笑,是以哪怕賺得不多,但他和他們的目標皆是一致的,便是要一點點的存下錢來,以期有朝一日能完成那費用頗高的性徵轉換手術。

不違言的講,頭一幕瞧見草彅剛出場,我立馬便想起了他在NHK(日本放送協會)電視台上的一些綜藝反串,天生有稜有角的方形臉,這讓他代入女性妝扮時往往顯得太具男人味,就好比他對著鏡頭扭頭甩髮,提醒觀眾自己是女人的舉動,我看著旋即忍不住的笑罵了出來:「好假!」

但隨著劇情推進,我又似乎明白了他如此演繹的理由,就是因為對的靈魂被安放到錯的身體裡,凪沙這一生一世,才會被該些無法選擇的男性性徵所苦。想必是受過太多媒體刻意展示,那些較女人更女人的「泰式」跨性別者之誤導,一些容貌不甚姣好的「男身女性」,他們於我們口中的「假」,他們無處不招致的滿滿歧視,試問?還能有更委屈尷尬的嗎?

也唯有待到每每夜幕低垂,登上狹小舞台的一刻,身著天鵝舞衣,凪沙方可感受到一絲心靈解放。他就這樣舞著舞著,直至一天,凪沙接到社保局的來電,說是老家東廣島的表妹櫻田早織疏忽照顧(neglect)女兒一果(服部樹咲飾),需要作為僅餘親屬的他來義務照看,固然很不情願,但還是開啟了他突兀化身「家長」的角色進階。

與十四歲的少女同一屋簷下,剛相處時彼此的關係難免僵硬,但打小被重重歧視禁錮的凪沙,他似乎也能理解外甥女正面臨的心理障礙。據國際兒童保護標準,疏忽照顧(neglact)和肢體言語暴力一樣,都落在了虐待的範圍。由電影中的描述便可窺知一二,於單親家庭長大,又加上媽媽長期酗酒,一向被冷暴力對待的小女孩,她焦慮時會自殘,悲哀時會撕咬手臂,遭遇同學挑釁時會拿椅子砸人,她的一切過激舉止,反映著不當照護所造就的障礙人格,這無疑是屬於恆久性的創傷。

好在還有跳舞做為一果的情緒出口,四歲便入門練習芭蕾的她,資質極高,是那種稍微打磨,即能鋒芒大放的璞玉。這樣的天才,來到東京都後勢必是會被發掘的。不算上拼命想成全她的凪沙,戲中的另兩名角色,師姐桑原(上野華玲飾)和教練片平實花(真飛聖飾),亦同時扮演了決定性的人物。

他們一者作為同齡同窗,推動著一果突破了重重難關,也借她買不起的舞衣舞鞋,也在曉得她繳不起學費時帶她打黑工,也不介意讓天才的光芒籠罩,甚至連當自己因腳傷被迫退役,萌生死意的眼下,還抽取空檔給一果打電話,令即將登場比賽卻深陷焦慮的知己走出心障,結果分別於天台和舞台上,她用和一果同步的同一支「天鵝湖」,從高處躍下向過度索求榮譽的失格父母,表達出最極端的無聲抵抗。

此處劇情,相信內田導演是有意鋪排的。據美國疾控中心的統計,催生自殺傾向的青少年,一半都受到幾個因素的影響,包括先天的憂鬱症、雙親或師長慣性的道德與情緒綁架、外界的霸凌、和性向差異的焦慮,其中少女桑原便佔據了上述兩項,她有對貪戀名聲的怪獸家長,同時她驚覺自己愛上了同性的一果,這一切一切,中止了她繼續活著的勇氣。

二者,深諳一果潛力的實花老師,她亦是一步一腳印的將學生帶進了世界舞台,之間她與監護人凪沙的通力合作,對一果春風化雨式的包容,所謂循循良師,莫過於此。

能邂逅這麼些個人,某程度上,一果倒算是幸運的。她和凪沙的相遇,令她從名義上的舅舅處,得到了久違的母愛。無數個結伴吃晚餐的夜裡,由互不順眼至指導凪沙芭蕾舞的正確跳法,再到凪沙為了不讓一果打黑工,為了女孩的夢想去賣淫籌措學費,雖說最後在閨蜜姐妹瑞貴(田中俊介飾)的幫助下,驚險的守住底線,沒有犧牲身子,可那份無怨無悔的付出,終究超越了實際關係的限制,告訴了世人「愛」乃不拘性別,不拘血緣的本質。

凪沙留長髮,吃激素丸劑,化女性妝容,但在保守的日本制度中,跨性別自始不被大眾認可。他去貿易企業應徵辦公室助理,白目的直男面試官假裝開明,說著一堆「你是LGBT對吧」,「我之前有上過解釋你們的課喔」之類自以為政治正確,實則通篇歧視的廢話,還好同列席的女面試官尚算明白事理,雖然凪沙的身份注定不會被錄取,但她依舊雪中送炭,轉移了這番無意義的詰問。

其實凪沙又何嘗喜歡世人的白眼與侮辱,然一果芭蕾舞課學費的緊迫性,使得他必須放下尊嚴四處求職。緊接,走投無路的凪沙剪掉一頭長髮,他選擇用男性的外觀去物流公司從事搬運工作——這等於要一名男士為錢穿裙子換高跟鞋的境遇,諸位若能設身想像,大概便能理解那是種多麼沉重的妥協吧。

期間一果曾被接回廣島,多年逃避親族父老的凪沙,此次就女孩的前途,他終於鼓起勇氣返家要人。他和一果說:「妳不能待在這種地方,妳要繼續跳舞」,哪怕被表妹罵作:「偷人家孩子的死人妖」,哪怕得哭著和老母親說:「想要做女人這不是病,治不好的」,可但求圓滿內心深處逐漸滋長的母愛,凪沙總歸挺住了天大壓力,他說「我想做妳的媽媽」,他做到了。

有一幕戲,凪沙從後抱進失控的一果,他在「女兒」的耳邊叮嚀著:

「うちらみたいなんはずっと一人で生きて行かんと行けんもんじゃ、強くならんと行かんで(像我們這樣的人,一定要一個人自己生活下去,一定要變得更堅強)」

超級催淚的對白,仔細想想不也是一掛跨性別者和受虐兒童的心聲嗎?無疑是的。

還有實花老師會見凪沙的時候,本能講出的那句「一果媽媽,雖然辛苦,我們一起克服吧」,瞬間止不住淚,連語音都顫抖著的喜悅:「您叫我媽媽......」,原來跨性別者渴求的待遇,不過是他者對自己女性靈魂的接納,而在這裡頭,無法生育的他們,「媽媽」的稱呼已然是至高榮耀,是求之不得的「奢望」。

仍記得一果摟著一身男裝,理了短髮的凪沙,輕輕呼喊的一聲「嘎桑(日語母さん直譯)」,此刻草彅剛父親的形象配上女孩口裡媽媽的稱謂,內田導演是完美詮釋了什麼才是真夠格的「千言萬語盡入映畫中」。

母親、女人、大愛無邊,凪沙的勇氣不禁令我想起了本地已故導演雅絲敏(Yasmin Ahmad)。作為大馬有史以來最受國內外歡迎的影視創作者,作為憑一己之力扭轉「跨性別者」負面形象的無雙巾幗,雅絲敏的鏡頭下,總是不乏她對種族、家國、道德、親情愛情友情,等等人生組成元素的深度刻畫。無差別的寬容,人性本善的呼籲,她對你我腳下這片土地的期許,雖則並非母愛,卻也勝似母愛矣。

一若凪沙與一果,折翼的老天鵝護著躍躍欲飛的小天鵝,他始終沒放棄過要去泰國動變性手術的理想,由思維上的「媽媽」變成完全體的「媽媽」,是否必要筆者不予置評,但彷彿午夜中回歸人形的奧德特公主,她是被禁錮本相的人,不是惡質行兇的妖,更不存在什麼怪物淫邪之說,是故凪沙就只是凪沙,跨性別者就只是跨性別者,不是人妖,不是偽娘,不是TomBoy,不是女裝大佬,不是男裝大姐,不是病患——

他們與你我一樣,亦只是個有血有肉,有七情六慾的凡人而已。

凡人,凡是人,不犯罪作孽,皆得尊嚴以待,這是最基礎的處世態度,不容分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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