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天國王朝 Kingdom of Heaven
主題:信仰之殤

各位曉不曉得,肆虐二十一世紀人類社會的恐怖主義,其實也只是「強權角力」的衍生品?

聯合國五大常任理事,文明的象徵者,卻總愛無止盡的在自家境外發起代理人戰爭,於是受波及的人們開始反擊,啟動一次又一次的自殺式奔襲,到頭來,始作俑者們還依舊平安逍遙,唯千千萬萬的老百姓在暗吞苦果,幾乎人人都要為他們不認識的政客、兵頭、教主、軍火商和情報組織買單——這堪稱無解,源出貪婪的死循環,很多歷史學者都曾給過解釋,他們說,若想要搞懂「恐怖主義」的本質,建議先追溯清楚中世紀「十字軍東征」事件的來龍去脈,這興許會是個捷徑。

「十字軍東征」,一道永遠刻劃在東西方文明史上的「詛咒印記」,一場基督徒首次假榮耀宗教,收復聖城之名,宣洩封建暴政所帶來的經濟停罷、四境不綏、糧食短缺等等內部壓力,行復仇之實的不義惡戰,作為一個閱讀者,我頗認同類似的說法。

只是浩瀚史卷畢竟晦澀難啃,尤其事忙的朋友們,我建議大夥可以先看看相關的電影,比如 2001 年上映的「天國王朝Kingdom of Heaven」,那即是部值得探討,寓娛樂與實況同一體的好教材。

論「十字軍東征」,聖城耶路撒冷是一切計謀角力的源頭。耶路撒冷,世界上獨一個切入天國和人間兩重維度的古老城市。它是「一個上帝的殿堂,兩個主權(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首都,以及三個宗教(基督、猶太、伊斯蘭)的聖地」。這個天啓與血淚並存的神選之地,不論您愛或不愛,它都是接近三分二地球人的靈性歸屬,乃至千年來終究刀兵不斷。

導演 Ridley Scott,大概也是歐洲史詩類小說的愛好者,縱觀全片,他都使用了 POV 主觀視點來推進劇情,這向來皆是西方作家門喜愛的敘事法,能有效的集中渲染人物的立場或參與事件的張力。比如由男一號貝禮安(Orlando Bloom 飾演),此位歷史上大名鼎鼎的「耶路撒冷的捍卫者」,他所帶出對宗教狂熱和殺戮的厭惡表達,很輕易的,我們即可理解到片子的核心價值落於「反戰」,以及「信仰」的真諦。

故事一開始,時空便定位在了公元 1184 年的法蘭西帝國,回溯推算,距離第一次烏爾班(二世)教宗號召的十字軍東征,少說已過百歲。眼下,當初佔領耶路撒冷及部分黎巴嫩和約旦土地的天國王朝,輾轉傳遞五代,但整塊區域依舊處在大戰邊緣,一樣的老課題,穆斯林與基督徒之間總歸無法相互諒解,他們一籮筐的舊仇加新恨,即使暫時的握手談和,到底靠的還是彼此那龐大兵力基礎下的雙向威嚇,換言之,只消一方國力失勢,平衡就會被打破,隨即烽煙再起。

而主角貝禮安,作為一個南法鄉下的小鐵匠,相關萬里之外的冷戰紛爭,這本該與他無涉。但妙就妙在他有個戰遍耶路撒冷,兼負醫院騎士團團長,位晉子爵的失聯父親。睽違數十載,從未抱過他一次,號稱伊贝林的哥弗雷將軍突就現身(Liam Neeson 飾演),還口口聲聲說要接自己去聖地承襲爵位。那樣的好事降臨,農民瞬息變貴族,按理他應是要痛快接受的。但貝禮安天生性情孤僻,又恰逢愛妻新喪,對於遠方的榮華富貴,他興致缺缺,一口便回絕了請求。只是天意要他前進,不久後他就與主持妻子喪禮的神父鬧翻,對方更趁機報復,在遺體下葬前砍下其妻頭顱示威,且偷走陪棺十字架。有謂褻親之恨不可忍,貝禮安拔劍解決了仇家,此刻他已別無選擇,犯下十誡殺罪的基督徒唯有一條路能走,便是投奔父親到耶路撒冷去,為神禦敵以期主恩赦免。

赦免,是人類替罪責解套的有效方式。刑律上的解套,我們將決策交予一個個國家的最高領導人,但罪者精神上的解套,這卻需要一個凌駕於萬物法則上的存在去施行權力。也就是說,僅有大家信仰中的神與佛,根植心底的主與靈,才能使得內疚狀態裡的自己放過自己。

話歸前述,途中,他們與追捕官差短兵相接,交手間哥弗雷大意失手被刺,最終傷重難返,他在臨終前將爵位傳給貝禮安,並命令下屬們護送兒子回封地。可惜事態往往禍不單行,一行人乘坐的跨海船隻橫遭颶風光顧,滔天巨浪里僅餘他一員生還,被水流漂送了敘利亞沿岸。

緊接,就是貝禮安克服沙漠逆境,千辛萬苦闖進聖城的戲碼。大約是否極泰來,他很順利的便得到了父親舊部的承認,更得到耶路撒冷國王和軍隊總司令提比利斯的友誼,成為醫院騎士團妥妥的新任少帥。故事到這裡,貝禮安似乎已尋得他想要的種種,幫天父護衛信徒,求得救贖,當個甘享清貧的貴族,心靈安穩。可事態永遠不會遂人意,目下的耶路撒冷早遠離承平,多年來,穆斯林和基督徒的你屠我戮,令衝突裂痕越擴越大,想要避過殊死決戰,無異天方夜譚。

兩方的領導人,面具王鮑德溫四世與埃及蘇丹薩拉丁,他們的軍武基礎其實是不相稱的。前者兵力弱,又身染痲瘋病,卻好在具備極高的政治智慧,將遠交近攻等等借勢技巧玩得出神入化,他在,耶路撒冷屹立不倒。而後者,手握阿拉伯聯軍力量,佔盡地利,以德服人,他的無邊魅力,足夠震攝群雄,令諸族不敢擅啟戰端。

可惜的是,鮑德溫王的病情日趨嚴重,再加上姐姐長公主西碧拉的夫婿,聖殿騎士劇團團長蓋伊向來覬覦大位,專權跋扈,他的種族主義和宗教狂熱,注定會把整個王朝拖入血火深淵。

西碧拉,風情萬種的聖城帝姬,她實質上從不愛她的丈夫,那只是一場政治婚姻。耶路撒冷需要騎士團的效忠,王朝需要長公主去生育繼承人,於是她別無選擇的嫁給了蓋伊。不過她在精神領域卻是自由的,尤其與貝禮安相遇的幾場戲,面對溫文大氣的男兒,愛慕便愛慕,從來不假辭色。

往下,聖殿騎士團的狂妄換來了惡果,副將雷納德違反王命,擅作主意帶人襲擊穆斯林商隊。這樣的公然挑釁,薩拉丁蘇丹自不會善了。一番吿斥譴責後,他帶著部隊兵臨聖城,準備替子民們討回公道。另一厢,鮑德溫王亦不顾病體孱弱,危機中請出基督徒的至高聖物——真十字架,並集結全軍主動對敵,以御駕親征的姿態來回應薩拉丁:「咱耶路撒冷王朝也不是吃素的,若要開打,死傷自負!」

戰場中,兩大王者陣前談判,他們都是雄才大略之輩,鮑德溫四世深知己方兵力稍弱,薩拉丁蘇丹亦曉得長途跋涉後師疲鋒老,近身格殺不佔優勢,雙方眼見局勢膠著,皆有休戰之意。鮑德溫王到底是個明白人,先搭條金樓梯,給足了薩拉丁台階下,且該承諾的都承諾了,這場仗究竟在彼此的心照不宣裡,緩緩去至煙消雲散。

這裏提個題外話,飾演鮑德溫四世的乃是神片「Fight Club」的男主角,老戲骨 Edward Norton。他在全片一次都沒露過臉,因為歷史上的鮑德溫王慘遭痲瘋病毀容,終其一生皆帶著銀面具視人,可即便如此,僅靠話語、動作、眼神、甚至呼吸,Norton 還是表現出了一位罹患重症,疲憊卻心懷天下的明君,所應獨有的氣度。他病弱卻又堅定的語速韻調,總是頸部微側,看似強忍渾身劇痛,顫抖不停的遲緩動作,兼輔以時刻胸懷百姓民生的慈悲台詞,舉手投足間,盡是止不住的王者仁風。其中,鮑德溫王有一段教導貝禮安的台詞最是引人省思—-

他說:「王命或不可違,父命或不可逆。但是要記住,就算立於君威之下,霸權之前,人,都不可不問一己良知。當你面對聖父聖子時,錯即錯,不可推說迫於無奈,不可敷衍詭辯,不可視犯罪為權宜之計。切記!萬事問心,推卸不得!」

好個萬事問心,人無心則失信,失信者,無有仰仗,即連神亦棄之,又何來資格口稱信仰?

鮑德溫王堅定信仰,故能君王守國門,只是時不予他,在一頓舟車操勞後,生命也走到了尾聲。死前,他要貝禮安顧全大局,娶西碧拉順勢廢蓋伊稱新王,但信奉騎士道的貝禮安不敢逾越禮制,他和很多的我們一樣,不願為了爭權違反原則。眼見貝禮安仍不具政治家的素質與格局,唏噓中,鮑德溫王不再相逼,他閉上了雙目,結束了自己既痛苦又絢爛的壯闊生涯。

之前講過,鮑德溫王在,耶路撒冷在,如今他逝去了,微妙的區域政治平衡即走到了頭。夫憑妻貴的蓋伊,無懸念的登上了摄政寶座。此刻的聖城,像一隻不自量力的失控野獸,其麾下部隊,大肆侵擾週邊部落,甚至連薩拉丁的皇妹,也在途徑綠洲時遇襲,這般的過分舉止,挑動了整個伊斯蘭世界的神經,給薩拉丁統率的埃及阿尤布王朝送去了宣戰口實。簡單解析,以中世紀的社會價值觀言之,此仗關乎真主威名,非個人恩怨,當無半分可供斡旋的餘地。

同樣的,蓋伊麾下的大兵們亦群情洶湧,被狂熱說詞洗腦的他們,面对比己方多十倍的敌人,不冷靜思考戰略,卻隨瘋子似的蓋伊起哄,連訣高呼「God wills it!(神的旨意)」,愚蠢的否定了首相提比亞斯的議和部署。

雷同的錯誤,至近代我們仍舊常常重蹈。像是早歲的 911 恐襲及阿富汗戰爭,即是塔利班組織和美國鷹派官員們聯手惹出的禍害。導演洞悉根源,故此借貝禮安的口來道出不滿:「耶路撒冷如果不是良知的國度,那它就什麼都不是。」

此話加諸美俄中英歐等強權之上,一矢中的,言簡意賅。

瞧瞧聖城十字軍的下場就清楚了,一句「神祐」,眾人便能無視水源、糧餉等切身問題,拉長補給線深入大漠,結果被薩拉丁設伏合圍,全員被包了餃子,幾萬人平白戰死,導致陣後的耶路撒冷再無兵可用,於是才有了接下來貝禮安子爵臨危受命,統領全境男丁守城的悲壯事蹟。之間,令人最憤慨的是,那罪魁禍首蓋伊竟然死裡逃生,他的無腦愚昧,縱連薩拉丁蘇丹都感到費解——本著王不殺王的古風大氣,他寬容了蓋伊,卻忍俊不住要挖苦這個不知所謂的攝政王:「你曾侍奉鮑德溫,真正的王者,難道就學不會絲毫人主風範嗎?」

一般上,守城方若處於弱勢,兵員的士氣與決心會是唯一的救命稻草。而剛剛踏上風尖浪口的貝禮安,此刻老百姓們眼中的「耶路撒冷捍衛者」,在歷經鮑德溫王的長期教誨下,他明瞭到想激起士氣,某些桎梏得要率先打破。第一,不公的階級制度必需廢除,聖城不是貴族的專屬品,其安危人人有責;第二,從新定位信仰的涵義,不為權力者犧牲,但為值得守護的人事物拼命。他站上城頭向全民喊話:

「當年並非我們從穆斯林手中佔領這座城,而正殺紅眼的穆斯林大軍,當年亦仍未出生。上一代的恩怨,如今我們來償還。問君,耶路撒冷是為何物?你們的聖地坐落於羅馬人拆除的猶太殿堂上,清真寺就在一旁,何者更為神聖?哭牆?圓穹頂?聖墓?誰有權替這城作主?誰皆無權!誰皆有權!我們守衛聖城,並非守衛這城牆磚瓦,聽我的話,拿起武器,保護你的王國,如果王國不在了,請保護你的同胞!上帝面前,人人平等,我貝禮安,聖城守將,奉耶穌基督之名,西碧拉女王之諭,封諸位為騎士!」

須知,中世紀時代有關階級分別的律法是很嚴格的,騎士屬特權位份,經軍功頒授或世襲傳遞,通常與草根百姓無緣。但此次全城男兒皆晉騎士,這波操作保證了人人都將共享榮耀,不會死於無名,他們有盼望了,骨氣、勇氣自就生出,畢竟能替自己作主,多爭一絲生機還是好的。當然,那亦是貝禮安的策略,他見識過鮑德溫王的退敵手段,有謂博弈之道重在籌碼掌握,就算不想贏,只想求降求和,也得讓對方先看看我軍的本領,掂量掂量,是否值得孤扔一擲,或是有更盡人意的處置?

他的選擇,閉門硬扛薩拉丁兵鋒,打了足足三個晝夜,直至城破,戰況慘烈,耶路撒冷軍民都不曾退過半步,他們用同等的傷亡代價來對敵方說事,要嘛應承讓全部基督徒安全撤離,要嘛死磕到底,咱們天堂再見。

所幸薩拉丁也是個仁君,他的軸心目標與貝禮安相同,皆因捍衛信仰,末了,兩個識英雄重英雄的明白人開啟了城外協商,他們都展示出了足夠的鬥志和退讓,貝禮安不吭不卑,但他思疑薩拉丁兌現諾言的意願,問道:「百年前十字軍攻克聖城时,曾屠杀過大量的穆斯林,其他伊斯蘭教徒皆欲復仇,難道陛下就不想了?」

萨拉丁蘇丹瞥了他一眼:「我不是其他人,我是萨拉丁」

安拉腳下的薩拉丁,雍容大度,目光長遠,當他答應了派遣軍隊保護基督徒們平安返還歐洲,他也得到了此行的究極回報:一座完整的先知穆罕默德登霄之城,聖地——耶路撒冷。

臨別之際,貝禮安再問薩拉丁:「What is Jerusalem?」,埃及蘇丹攤開手搖搖頭:「Nothing 」,又突然握起雙拳緊貼胸口:「Everything!」。

對啊,於實況而言,耶路撒冷遠離海港河流,絕非戰略要衝,故以它什麼都不是,可於信仰而言,三教聖地,它就是地球三分二人類的精神寄託,就是一切的一切。

每每憶及此幕,我都會希冀它是真確存在過的。兩雄的對話,由個別信仰出發,然提到生命、和平、種族區間等課題,理念竟都是一致的超越宗教,尊人為本,興許這也是電影急欲傳達的意圖,信仰只為求仁,不在孰优孰劣,不在殺伐奴役,總是審判靈魂的的權力不歸人,只歸神,人行人道,「致良知」,方得圓滿。

尾聲,貝禮安帶著西碧拉女王退隱法蘭西老家,數年過去,又一群騎士響應教廷號召,預備第三次遠征聖城,他們的元帥,威震歐陸的英格蘭「獅心王」理查,特意繞路登門想要拜訪貝禮安——

理查說他要找的人是位勇者,世稱「耶路撒冷捍衛者」,貝禮安聞絲不動,答無此人,厭戰的他,決絕的回道:「只有鐵匠」。

事實上,不管是獅心王領兵抑或往下的四次十字軍東征,加上鄂圖曼蘇丹與歐羅巴諸王的爭鬥,甚至二十世紀中以色列、美俄與伊斯蘭聯盟的幾番大戰,到頭來,誰都家破人亡,誰都嚐盡離散,是何來的神選之民、聖潔寶境?

如是天堂,想必沒活人曾真正目睹過,但多少皆願信它是和睦雋永的。和睦,忘卻貪婪即有。山川大地,五湖四海,哪處不是樂土?把其化作無邊煉獄,又是誰造的惡孽?

捨近求遠的天國王朝,終將就只是個符號,除此,便不再有別的意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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