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The King Speech 王者之聲
主題:依然鏗鏘

在與第一次世界大戰相隔十八載後的秋季,在納粹德國、日本皇軍和法西斯意大利結成邪惡軸心聯盟的同一歲,在近衛文麿下令入侵東亞、希特勒下令橫掃歐洲的二戰前夕,在喬治五世駕崩、愛德華八世為美人棄王座的連連震驚中,在山雨欲來風滿樓的西元1936年——不列顛帝國首都倫敦西敏寺教堂內,被迫臨危受命,繼承大統的二王子——「約克公爵」阿爾柏特(柯林費斯Collin Firth飾),他正與他的「語言治療師」萊諾羅格(喬弗利拉什Geoffrey Rush飾),爆發著一場關乎「原則」與「信任」的爭執。

這位即將進行加冕,帝號「喬治六世」的未來英王,好死不死的,他偏偏就於登基的早一刻,發現了治療自己口吃症,亦師亦友的老萊諾,實則是個沒受過訓、沒文憑、更別說有正式醫生執照的舞台劇演員,簡單言之,承載了王子殿下所有希望的那名「大學者」,他某程度上便是個偽造了身分的「騙子」而已。

只不過無法否認的是,於朝夕相處的幾個月間,萊諾也確實大大改善了阿爾伯特的口吃毛病,帶著他攀過無數個心理關閘,須知彼時整個歐亞大陸都處在戰雲暗湧下,眼前他要當的可不是什麽太平皇帝,卻是個坐擁全球最廣闊國土,有著一旦侵略忽起,便得領頭抗爭的亂世元首,於是乎能否做好億萬軍民的精神象徵,能否穩定給出一次次鼓舞士氣的演說,這即成了打小患有言語障礙的阿爾伯特,最攸關其王者生涯的終極命題。

是的,老萊諾固非一名學歷上或程序上合格的心理治療師,但由他一戰後便投身相關業務,曾幫助無數個精神受創的退役士兵,種種類似的過往視之,他的實戰經驗倒是毋庸置疑的。就似他的自白一樣:

「一戰後,我們的士兵從前線回來,很多人因為炮彈休克症無法言語,我讓他們做了肌肉治療、練習,放鬆運動,但我得更深入才行。那些年輕人很恐懼,但沒人能傾聽,我讓他們相信自己的聲音,並且,知道有個朋友在傾聽,這樣的經驗,你一定不陌生吧,阿爾伯特?」

籍著重塑失語病患的日常習慣與一定的訓練方式,兼之扮演好傾聽者和適時敲打者的角色,實話講,老萊諾在戲裡的表現,是肯定要比一眾病急亂投醫的「專家」們更出彩的。

因他懂得信任對障礙者的重要性,不是嘗試不是測驗不是交差,反之是百分百認定對方能痊癒的意念,而這也是英國導演湯姆霍伯(Tom Hooper)想要通過作品——《王者之聲:宣戰時刻 The King Speech》,來向觀眾宣揚的真理——一個偉人的造就,其根基不在於天資,卻是在於恆久對目標的仁慈與不懈毅力,以及那一次次,身邊親友所給予的無條件「信心」。

即似阿爾伯特王子,身為大英帝國王座的第二順位繼承人,他自幼沖之年開始,便已被家族要求需分秒活得像個「天潢貴冑」。哪怕大家都知道他先天口吃,容易焦慮,但是諸如臨危不亂,儀態威嚴,乃至任何場合任何時機都能侃侃「演說」的基本功,他還是別無選擇的把義務擔待起來。可問題是阿爾伯特的障礙有八成出自心理層面,他就是沒法如常人一樣好好的說完一句話,這在其父喬治五世(King George V)的眼中是難以寬恕的,特別是他前頭還站著個巧言善辯,極具魅力的王儲大哥愛德華,若此一番攀比,試問他又怎會不讓日日疊加的自卑感給吞噬呢?

那也是為何電影的前三分二篇幅都在描述他的心路歷程,利用不算短的鋪排,霍伯導演成功使得大家看明白了阿爾伯特的窘迫和自責,他,不列顛王國的約克公爵——即便能力不足,卻因血緣傳承的無可替代性,結果被趕鴨子上架就任大位,這種突然背負著舉國期盼,沒誰會容忍自己犯一絲錯誤的重壓,對一個言語障礙者來講,實無異於寸磔其靈魂的酷刑。

好在世間仍有兩個自始堅信他潛力無限的人,一位是他的妻子,伊莉莎白王妃,另一位則是王妃替他找來的治療師——萊諾羅格。尤其是後者,他看透了阿爾伯特骨子裡所埋藏的正直與剛毅,較之其兄愛德華八世的機智不羈,萊諾曉得深陷亂局的英國,如今更需要的不是一名偶像,反倒是像阿爾珀特般,能忍辱負重的,敢君主守國門的仁王。

還記得慶賀他哥新繼位的那場宴席上,一心奔向愛人辛普森的愛德華八世完全無視皇家禮儀,肆意在百官面前打情罵俏,阿爾伯特見狀勸他要在其職謀其政,卻反遭致羞辱,說是還沒輪到一個口吃的人去評論國王,阿爾伯特眼下氣得連句話都吐不出來,他只能懷著一肚子火,徑直奔往老萊諾的客房訴苦,大概是瞧準了時機,萊諾趁機引導他狂罵宣洩,隨著一陣抑揚頓挫的粗口飆開,阿爾伯特才驚覺自己也有講話不結巴的瞬間。當然這番操作並不意味著能解決些什麼,但至少亦向阿爾伯特證明了一件事,即他的口吃之症實乃源於心理障礙,能處理好情緒,拋離自卑,便等同能抓緊正常說話的語速,換言之,他還遠遠不到應該絕望的時候。

此處導入一點小對照,根據2009唸美國國立衛生研究院的專題實驗所示,對言語功能不比正常人活躍的口吃患者來說,電影中萊諾所應用的療法,按理是部分可行的。經過調節視覺聽覺回饋資訊給大腦的頻率,譬如挑動其情緒使得傳遞加速,好些人是確切的減緩了口吃症狀,轉折踏上療癒之路。

可阿爾伯特畢竟是個死腦筋的人,他的效忠思想令其無法忍受萊諾的「妄語」,老頭竟說自己擔任國王會更稱職,這觸及了他的底線,兩人於是關係決裂,走進了主僱分道揚鑣的死胡同。直至愛德華八世「愛美人不愛江山」的事件爆發,議會與內閣不能容忍身兼教會宗主的國王娶離婚婦女(辛普森夫人)為妻,最末唯有施壓逼迫其兄退位,並讓阿爾伯特接替寶座,此刻他再也避無可避,不管合不合格都得站上講台演說,去向百姓們展示新王的風範,去告訴大家喬治六世和他哥不一樣,他會謹小慎微的貫徹先帝喬治五世之遺願,以德行守護百姓,以生命護持國家。

然而奇蹟總是遙遠的,仍未跨越心理障礙的阿爾伯特,不管再怎麼努力,他的首次繼位演講也注定會是慘澹收場。跟以往一個模樣,想說的話到了嘴邊卻發不出聲,瞧著台下官員民眾們的疑惑神情,每個人一副「這就是吾王?」似的紛紛張望,阿爾伯特那會兒約莫連死的心都有了,很明顯,若此前他的自信心是呈裂片狀的,那現在就應該是化為齏粉了。

且更要命的是,兩天後他仍有加冕大典需要完成,屆時又是另一場面對全民的演說,在無可奈何下,已瀕臨崩潰的國王還是低下了頭,他選擇同老萊諾請求和解,亦包容了他並非醫生的實情。往下便是阿爾伯特力推眾議,與萊諾在西敏寺大教堂就地預演的戲碼,但事態往往就是那麼的不盡人意,哪怕他幾個月來天天按照囑咐抖動臉部鬆弛肌肉,天天練習繞口令,天天做著滑稽的腹式橫隔膜呼吸,事到如今他依舊不能克服心魔,完整的唸罷一張講稿。

眼見一切努力付諸東流,阿爾伯特亦開啟了自暴自棄模式,想來萊諾也是抱著背水一戰的心思,他竟就一把坐在了千歲以降歷代英王的聖座上。如此舉動自然激怒了阿爾伯特,他斥責道:

「趕緊站起來,你不能坐在那椅子上!那是國王專屬的聖愛德華寶座!」

萊諾戲謔的回應他:「為什麼呢?不過是幾張椅子,上面又沒寫著誰的名字?」

「你總是目空一切!」阿爾伯特朝他吼叫。

他無法理解,作為堂堂一國之君,眼前這個老男人是何故還敢忤逆自己——

「你聽好!你給我聽好!」

「我為什麼要聽?」

「憑著君權神授,我是你的王!」

「你是嗎?你才說了你不想當,那我幹嘛要浪費時間去聽你說話?」

此刻阿爾伯特已是怒到極處,他使盡了全身力氣喊出心底話:

「因為我有權被聽見,因為我有我的聲音!Cause I Have A Voice!」

「是的,陛下您有。」

萊諾鋒芒一轉,離開了聖座,他微笑著向「喬治六世」示意:

「您不屈不撓,不亢不卑,是我見過最勇敢的人,也將會是一個最好的國王。」

翌日,雖言詞間復有些許阻滯,可典禮還是順利的落了幕,人們總算是接納下他這位新君。

緊接又是光陰似箭,三載過去的1939年,野心膨脹的納粹德軍開始蠢動,他們單方面撕毀條約入侵波蘭,開啟了二次世界大戰的序幕。同年9月,英法政府下達警告通牒無果,終決定雙雙向其宣戰。

那天,聖誕節,在首相邱吉爾勳爵發表完激動人心的下議院演說後,英王喬治六世也將壓軸上陣,向全世界廣播大不列顛帝國對法西斯陣營的戰爭宣言。

像以往一樣,老萊諾和王后依然陪在阿爾伯特身邊,他們一位替國王打氣,另一位則幫他畫出稿件裡需停頓,或加強語氣的要點。興許是頭一回得發布這般重大莊嚴的講話吧,他的舊患再次復發,似乎又無法流暢表達了。然戰時情況瞬息萬變,代表英方最高權威,已無餘地的他,究竟還是站到了麥克風前。

眼下他腦海中盤旋著什麼,我們不得而知,可能是先王臨終前對他的評價吧:

「即使我們家所有的兄弟加起來,都沒有阿爾伯特勇敢」

也可能是女兒伊麗莎白公主(未來的英女皇),在電視上看見希特勒演講時,問她話的場景:

「爸爸,他在說什麼呢?」

「我也聽不懂德語,但他的表現看來還是蠻好的......」

對的,懂點歷史的人都曉得,希特勒的煽動式演講堪稱頂級,可同樣做為一國元首,並且是水火不容的死敵,他今天的動員演講又該怎麼不落下風呢?

到底英國不是納粹黨,英軍亦不是若德軍般的殺戮機器,他們無需接收洗腦式的激烈表達,反之沈著、鏗鏘、無畏、鼓舞心靈的慰藉,才是他喬治六世今天需要去完成的使命。

搭配著背景音樂貝多芬七號交響曲的奏起,戰場上、軍艦裡、廣場內、鄉野處,以至家家戶戶守在窗邊的人們,大家都聽見了王的聲音:

「(節選)There may be dark days ahead, and war can no longer be confined to the battlefield. But we can only do the right as we see the right and reverently commit our cause to God. If one and all we keep resolutely faithful to it, then, with God's help, we shall prevail. 黑暗的日子已經不遠,戰爭也很可能不再只侷限於前線上,而我們亦只能擇善且固執,並誠心將結果交託予上帝。在此,我相信,倘若大家都懷著堅定信念的話,那麼在上帝的護佑下,我們將贏得勝利。」

勝利,是寸步不移的人道意志,是一步步克服危難的勇敢民眾,是一個個擊破障礙的勇敢病患。常言之領袖者德智配位,如此且問一句,這說的是哪類德?論的又是什麼行?

要我說,就是似約克公爵這種禮賢下士,不仗勢欺人的若愚大智!就是似喬治六世這種平日享百姓供奉,一旦德軍空襲倫敦,則以身作則據守國都的堅毅大德。

「We have a voice. We want to be heard.」

於困頓中,無助者若二戰期間得先輩,若現下疫情裡的大夥,甭管局勢多壞,或許皆不該放棄發出正向的聲音。一若喬治六世和老萊諾,他們皆在善聽和善說中覓得勇氣,並藉之打勝了絕對劣勢的戰爭。同樣的,你我雖一介草民,但也沒什麼能阻撓我們去點燃光明,並驅散這片名喚贓官汙吏的毒霧黑霾。

可記得六十四年前,那響徹南洋雲霄的三聲「默迪卡」否?

昔日我們曾從廢墟中贏過一次,不久的未來,我們還將自蕭條中再贏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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