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Nomadland 遊牧人生
題目:他們從不道別

由趙婷這麼位華裔導演來講述的美國故事,且還是那種最悠遠留長,源頭可追溯自西元1620年首艏英格蘭三桅帆船—-五月花號靠岸鱈魚角,裡頭一百零二名乘客登陸拓荒起,四百年間傳承下來的「動態」文化—-該部喚作《Nomadland》,中譯《遊牧人生》的小說改編電影,正若應屆奧斯卡金像獎已賦予它的三項肯定,其存在著實處處皆流露了「民族有別,情感無界」的耀眼價值觀,特別是在此疫情肆虐,人無所依的壓抑年代,戲中角色的遭遇無疑與你我有著共鳴呼應,也難怪一出台便令全球驚艷,算是小眾立大功的典範了。

昔日馳騁野地,眼下公路開車,於行走中不停的去釐清一些生命作業,這向來是美式文化里占比極重的組成元素。與中俄等大國類似,擁有廣袤土地的疆域,其社會模式必定是三元或以上的,好比美利堅各州,它既懷抱著代表資本主義,靠物慾驅動的紐約洛杉磯等繁華都市;亦揣著藍領掛帥,僅要求人人扮演好零部件角色,像是底特律休士頓等工業城鎮;此外,除了上敘過的民眾匯聚點,無數人煙稀少的農業產區,甚至渺無人煙的荒郊,例如西北部的阿纳康达.品特勒原野(Anaconda-Pintler Wilderness)等等,居住在不同板塊的人們交錯演繹出了那夾雜著光與暗的協奏曲—-是故有者拼命創造奇蹟,要使美國更偉大,有者則延續著祖宗們的腳步,往篝火熄滅、篝火復燃的無盡處去尋覓平安。

交錯,是因為都市與鄉郊之間的人流們,某程度是互通的。伴隨著每一次的經濟動盪,洗牌後必有新貴崛起,自然也會有舊人殞落。而好些抵擋不住大潮侵襲,導致飯碗打碎,資產盡失的美國人,當他們被迫與舒適圈脫鉤的一刻,離城上路即成了少數僅餘的選擇。

可不管緊接的年月有多拮据,在發達國家,只要人肯放下身段換個活法,這日子還是能湊合下去的。譬如戲中女主芬恩(Frances McDormand 飾),她與丈夫一同服務的帝國石膏廠於金融風暴中關門倒閉,身為工薪銀髮族的兩口子頓失家計來源,結果丈夫的癌症雪上加霜,困病中悄然離世,而飽受重重磨難的她,但求斬斷再也付不起的房貸開銷,左思右慮下,只好放棄定居,帶著簡陋的家當登上一台破舊廂型露營車,從此過上一邊公路漂泊,一邊兼職勞動的「遊牧」生活。

以車為家,其細節絕非看上去的那樣簡單。兼之趙婷導演想要呈現的,是致使該現象的真實始末,因此在角色甄用方面,除了女主是專業演員外,別的人一律都是現狀世界里的「遊牧族」,這確保了整齣戲的調性不會偏離軌道,變成虛有其表的小資安慰劑。

芬恩年介六十,踏上旅途後,她首先參與了網購巨擎亞馬遜集團給「遊牧族」特設的冬季短工營,拋開較低的時薪和壓榨一說不言,這到底是個能造就三贏局面的項目,一者主體為銀髮族的居車人能得到一個有收入且有效避寒的場域,二者亞馬遜公司也解決了聖誕節或元旦日等高峰業務期所需的物流人手,再者地方政府亦少了安頓他們的安全隱憂—-滿打滿算,實則還是利大於弊的。只是樂齡人士們的健康究竟大不如年輕人,常見的骨骼疏鬆和關節炎等慢性疾病,不僅阻礙了他們的謀生之路,亦使得他們墮入了吃完止痛藥才能掙錢,掙完錢又得花錢買止痛藥,日益壓垮身子的怪圈。

冬季找廠房餐館等室內活,夏秋季去農場戶外幫工,春季在廂型車營地當管理員,跟著芬恩的足跡,我們瞧見了該族群追隨四季北上南下的遷徙步伐。至此,我終於明白他們為何被稱作「Nomad」,與溫帶草原上的傳統民族一樣,遊走的目的便是要逐水草維生,雖之他們不放牧,但某種層面上,浮動的就業機會便如似豐碩野草,此二者在意義上是雷同的。

諸位可以試想,一日的起居都於車廂內,梳洗排泄則在公共廁所或停車場解決,單靠想像,即已曉得那是很侷促很不方便的。可看看被攝入鏡頭裡的每一個人,看看他們臉上的平靜,你又會發現他們是確切適意的,因為少了一半資本社會的階級箝制,少了銀行及政府的貸款與稅金綁架,少了鄰里家人強加的三觀,他們捨棄了生活生理上的種種便利,卻在路上尋得了久違的祥和心境,這不是道選擇題,乃是長者們拒絕被「失去一切」的沮喪打倒,跟主流權力喊話的沈默抗爭。

就像芬恩趕往亞利桑那州去共襄盛舉,一年一度由知名遊牧YouTuber鮑勃威爾主辦的Rubber Tramp Rendezvous—橡膠浪人大會,這個聚集了上萬遊牧族的營火節,人們自發的構建族群支持網,包括有經驗的前輩會教導後進怎麼處理排泄物,怎麼初步修理拋錨的汽車,怎麼野地煮食,怎麼與警察周旋,怎麼短期求職等等切身課題,包括夜裡圍坐一圈,輪流吐露悲傷與挫折的傾聽小組,大夥彼此挺著彼此,疊加的能量足以讓官僚財閥們無法迴避指控。期間,鮑勃向大家宣講宗旨的一幕更是誠懇動人,他說:

「If society was throwing us away, and sending us, the workhorse, out to the pasture, we workhorses had to gather together and take care of each other. And that’s what this is all about. 如果社會機制拋棄了我們,一群給美元奴役了一輩子,勝似牛馬的弱勢階級,若我們不想認命,就必須團結起來相互支援,這也是我們今天在此的全部目地。」

談到目地,浪遊族或遊牧族總是會被貼上「漫無目地」的負面標籤,但電影裡芬恩和幾位「路上」親友的對話,卻無一不衝擊著觀眾們的既定思維—-

患有末期肺腺癌,脾氣暴躁的斯汪奇大姐,她既警惕芬恩野外是致命的,得學習怎麼自保,相對的亦給芬恩展示過往旅途中的美景,她見過愛達荷州(Idaho) 的麋鹿大軍,見過科羅拉多(Colorado)湖中的白鵜鶘,見過加州(California)郊區峭壁上懸掛著的過百個燕子巢,見過俄勒岡州(Oregon)縱橫草原的美洲野牛,見過阿拉斯加的冰河灣,她用一段段詩般的言語,去引領芬恩走向更充實的遊牧生涯。斯汪奇說:

「七十五歲,我已經活夠了,我也體驗過最美的大自然景觀了,如果此刻死去,對我來說那根本不是問題。」

這番話,將深陷喪夫之痛的芬恩帶出了創傷泥沼。

還有芬恩妹妹多莉給她的肯定:

「從小別人都覺得你怪,但我曉得那是因為你比別人勇敢誠實!」

以及甜心夥伴琳達.梅反問式的慰藉:

「家,只是一個名詞,還是一種內心深處的歸屬感?」

加上互生情感的「營地」鄰居戴夫,誠摯給予的表白:

「留下來......」

是他們讓芬恩明瞭到自己依舊是有選擇權的。

那麼芬恩本身又是怎麼看待「遊牧」的呢?

關於此點,她和她當代課老師時的舊生麥肯錫,偶遇下的攀談即已流露一二:

「My mom says that you're homeless, is that true? 我媽說妳是無家者,對嗎?」

「No, I'm not homeless. I'm just house-less. 不,我只是無屋,並非無家。」

心在哪裡,家就在哪裡,這是所有遊牧族最堅實的信念,其含義不容曲解。而那也是芬恩幾次拒絕妹妹和戴夫的定居邀請,毅然重新上路的理由。

不是一切往事都需要放下的,她的精神導師鮑勃便曾斷言:

「I’ve met hundreds of people out here and don’t ever say a final goodbye. I always just say, “I'll see you down the road”. And I do. I see them again. 我在這裡認識了數百號人,可我們從來都不道別,我們只說後會有期,真的,緊接我都會與他們再見,無一例外。」

興許大部分走上遊牧的人們,靈魂裡皆有道痊癒不了的傷痕吧,好比芬恩,她從沒確實說過過本身想彌補些什麼,但我們都瞧得真切,她唯有開著那台老爺車時,揮汗勞作時,心中的無底洞才會稍稍閉合,哪怕微風催起的是疼痛,那好歹也是一種活著的證明。

末了芬恩刻意繞路到早成了無人區的帝國小鎮,望著與丈夫一起待了三十載的老平房,以及平房後廣袤的滾滾沙漠,她雖知自己終將追逐空曠至死方休,可這個帶不走的「家」,亦注定會是她永遠懷念的地方。

「So long as men can breathe, or eyes can see, So long lives this, and this gives life to thee. 只要人能呼吸,只要人的眼睛還能看見,此詩便會流傳並賦予你生命。」

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芬恩在荒野中贈予流浪少年的念白,趙婷導演借此來定格了老年遊牧族的本質—-這是個人們面臨資本巨輪輾壓時,不存丁點浪漫,也不含半分幻想的新型抗爭模式。

按她的部分原話,謹獻給那些不得不離開,或高貴、或固執、或已從車窗外看遍春夏秋冬,總歸不屈不撓的殉道靈魂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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