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長江圖
主題:三千弱水

其實是愛看藝術電影的,但看歸看,向來甚少敢動筆評論,總歸類似的題材太過意識流,我一介感性與美感皆缺乏的凡夫,也不曉得是否抓得對劇中內涵,畢竟稱得上「藝術」二字的戲目,通常都是依靠零碎鏡頭與散雜情節來表達的,與一般電影的敘事風格有著極致差異,所以儘管常常被螢幕中如詩般的畫面震懾,可想要真正的去二度創作,往往打開電腦後便是一片迷惘,頗有些老子講的「道不可言」,那種一說就是錯的意味。

好比中國導演楊超執導,台灣國寶級攝影師李屏賓執鏡的「長江圖」,雖之翻看數次仍不得要領,但當中的觸動委實太過深刻,已到了不吐不快的境況,於是尷尷尬尬的,我也終究寫下了這篇文章,就佔一期專欄的篇幅,還望諸位能夠放下客觀,伴我遨遊這無目的的意識之海。

和諾貝爾文學獎得主加西亞馬奎斯的經典大作,「百年孤寂」一樣,這是一部無需運用邏輯原理去推動的魔幻寫實故事。某程度上,整片的劇本更像是一首「詩」,裡頭有許多導演意欲表達的東西,包括對愛情、宗教、生命甚至環保的思考,這令很多人詬病它是大而空白,設置太多主題等同沒有主題,的確,倘若您是以小說視角去觀賞的話。

反之,如果您是以讀詩的准則,去看待鏡頭裡堆疊起來的無常意象,那麼您會發現,彼與此的聯繫與象徵,這是幾近敲打靈魂般的深邃拷問了。

電影取名「長江圖」,自然講的便是巍巍長江上的人和事。筆者求個行文簡潔,姑且即先將男主高淳(秦昊飾)溯江尋覓女主安陸(辛芷蕾飾)的足跡作為主軸,只不過導演是讓順敘和倒敘此兩線故事並進,他刻意模糊了時空,將往昔、現在和未來融為一體,再籍著一本佚名詩集去扮演媒介,使片子看上去有著無處不錯亂,卻緩緩唱出長江邊恪守傳統的人們,是如何被大局勢驅趕,無奈棄守逃亡的輓歌。

按照重組和梳理,我們可以這樣去理解劇情的進程。男主高淳生於長江邊,他曾經自認是個詩人,只是在金錢和夢想之間,他選擇了前者,隨大流離開老家去北漂拼搏,最末漸漸同化,變成了一個現實逐利的落魄男人。

轉眼十數載過去,父親逝世的消息,將依舊庸庸碌碌的高淳拉回了江上,他繼承了父親的吃飯傢伙,一艏大號「廣德」的老貨船。爾今晉身船長的他,算是重操年少時舊業,他的第一單買賣,便是接下商人羅定的委託,幫忙將一批走私物品由上海運至宜賓。

高淳逆江航行,途中,他在船廠裡意外找到一本奇怪的詩集。當中的詩,每一首都標註著一個長江邊的座標,這使得高淳不禁想起自己寫下的作品,以及那唯一愛過的女孩——安陸。

於記憶迷宮中,「廣德號」每到達一個港口,高淳都會與安陸相遇。或纏綿或對話或擦身錯過,影片裡瞧著像是兩人同框,但實際上二者的時空場景相差十年,他們一位處在昔日,另一位則處於現下。

比如高淳開船經過南京小洲沙灘時,安陸在江畔瘋狂的奔波怒吼:「你能躲去哪兒?這是我的長江!」,本應該有所反應的他,此刻卻不動如山,逕自往前,要是我告訴您畫面裡實則有兩重維度,一個是二十歲前安陸對著無人江面吶喊發洩,一個是二十歲後高淳對著天空想像安陸,那樣分割來看,事情即有了輪廓與梗概,似乎亦不難明白了。

按導演楊超的話,男女主角相互交錯的光陰與地點,說穿了就是要梳理他們各自對殘破命運的叩問。高淳軟弱無謂的驕傲容易理解,可特別的是安陸,她沿江順流遊走修行,偶間脫俗出塵,極力探究人生終極奧秘,偶間又肉身入世,放縱享盡世俗的歡娛、孤執和癲狂,如此一個漂浮兩界的女孩,遇上閉鎖心門,不敢直視靈魂的男人,觀眾們想想也就理解,兩人的差異性,是註定會將愛情趨向消亡的。

籠統言之,逆江航行的旅程是高淳的,他用拼湊記憶的方式,在每一個船泊點憑詩回溯安陸的模樣,由上海小船上接客的中年妓女、到江陰與之交歡的賣身女,到荻港寺院裡與和尚辯難的修行客,到銅陵讓木訥丈夫自殺的出軌少婦,到鄂州江心觀音閣整理古籍文本的博學女人,到雲陽攀巖拓碑文的年輕女孩,再到酆都充滿憧憬的少女學生——高淳心中的她,隨著地域的轉變是越活越年輕,可那終將不是實況,到頭來,戲得反著看,觀影者才能釐清得了她的前世今生。

首先,安陸在長江頭家鄉安葬了母親,之後遷徙到酆都,與女伴談笑風生,並邂逅了少年高淳,往下,她到雲陽專心致志拓印古碑,再嫁到銅陵成為人婦,卻在期間重遇隨父跑船的對方,兩人短暫的出軌愛情,引得其夫含恨自殺,同時間,這也是高淳離開長江去北漂闖蕩的節點。接著,安陸因良知受難轉折入了寺廟修行,許是辯機中得到「手握屠刀不配信仰」的結論,她再流轉到江陰和上海去賣身解惑,此間,高淳問她:「妳肯定被很多人愛過」,她答到:「我也愛過很多人」,是以有人憑著對白,說她是藉肉體來供養世俗的菩薩,我不置可否,但我更願意相信她是在贖罪甚至控訴。

很巧妙的,當高淳越靠近三峽大壩,關於安陸的意象就越淡。他翻閱詩集,對照河圖挑出安陸消失的據點,分別是巫山、巴東、秭歸、奉節和夔門,皆是因水庫工程而遭淹沒的老城,如是規律,導演好似在告訴我們,人與人與大自然之間的聯動,息息相關,那些因私利遭毀壞的景觀,若個長江流域,它們所承載過的歷史,它們所滋養過的生靈,它們所延綿下的傳承,楚國的巫靈、吳越的文脈、川蜀的風流,一旦消耗殆盡,就算連時間與記憶亦將不復存在,唯空留幾個稀稀落落的文字,在追悼著已無人知曉的秘辛。

而這種足已吞噬自我的巨大失落感,在高淳駕船進入三峽水庫等待通關時,達到了最高點。一座座的閥門自動調整運作,水勢憑人工操控,漲退亦只消一個指令,兼之一切都於封閉中完成,慘白燈光反照出的是羈押多年的淚滴,是病態抑或偏執,任人牽線的生涯興許才是原由。

過了閘口,水面恢復平靜,景色的置換徬彿散盡了滿腔困窘,那屬於長江割裂前的風姿,又慢慢聚攏在了廣德號的四週。沒錯,從涪陵兩岸起始,安陸的身影陸續再現,她偶爾貫行在山巒間,偶爾遨遊於江水下,直到航路的尾聲——四川宜賓,高淳眼前忽就驚現了一艏嶄新的廣德號,他看見船尾站著青春少艾的安陸,和朝氣蓬勃的自己。1989年,他送了她一本手寫詩集,名字叫「長江圖」。

鏡像內,安陸緩緩的將詩集遞給佇立船頭的真實高淳,他接過並將其撕碎,拒絕的姿態表達了決絕與告別,佛說過往的心不可得,安陸從此消失於他的潛意識內,成了真正意義上的救贖圖騰。

託運的終站,宜賓長寧縣二碼頭,高淳始知羅老闆的所謂「走私魚苗」,其實是瀕危受保護動物白鰭豚。好死不死,他的船工祥叔是個老派長江人,他們世世代代皆奉白鰭豚為護江神獸,於是老者一旦察覺貓膩,他想也不想便放生了此行的「核心大貨」。結果是高淳被遷怒,遭收貨人捅傷在甲板上,垂死的他於血泊中並沒有太多掙扎,因為餘光中有安陸,她是他的心安極處。

末了,死不去的高淳繼續浪跡,走著走著,他到了長江源頭,可可西里南麓雪山上的楚瑪爾河。那裡有一座墳墓,碑上刻著「母親之墓、安陸永遠陪在你身邊」。

她是誰?她是長江的化身嗎?還是長江的女兒?

我只記得電影的宣傳海報裡,廣德號行駛在一個女人的掌紋中。安陸的一生,與長江沿岸無異,從北源南下金沙江,懵懂歲月交待在了宜賓、酆都、雲陽、巫山等上游生態區,年長後,走到三峽宜昌,一個大壩把夢想攔腰截斷,她自此在鄂州、彭澤、銅陵、南京等中游城市,化作散髮著邪魅誘惑的女人。女人渴望脫胎換骨,她洗盡鉛華的方法是於江陰、上海等魚龍混雜的下游都會買身,此刻映像以紀錄片的方式收窄視角,畫面定格在入海口樓閣裡的菩薩像,之下有安陸靜立,風撩動她的秀髮,長江圖的第一首詩浮起:

「我厭惡人們在大河上山谷中拉長嗓音呼喊
慶祝自己的存在
我厭惡生命的禮讚 悲傷高於快樂
純凈高於生活
——上海 吳淞」

長江倘若是女人,那她生養了江水,繁衍了沿岸,她本就無罪,她何咎之有?

歸功於李屏賓的菲林攝影,這部號稱「膠卷絕響」的片子,靠著他的堅持與經驗,硬是拍出了一種專屬東方的山川秀美。外媒評論說《長江圖》的攝影有一種水墨畫感,對此李屏賓也承認他在追求一種灰中有黑,黑中還有細節的多層次。他直言:「江面氣候反差的細節很微妙,它不是那麼清楚的黑與白,很多時霧、水、山、天都在霧裡面。有時候船艙裡很黑,外頭很亮,膠片的包容力、呈現力會比較廣闊。雖然是黑墨,但我們需要它有一種好比大師傅抱石畫作中的蒼茫、蕭瑟和厚重感。」一來二去,最末我們便看到了螢幕裡那顆粒、柔美及冷冽交錯的浩瀚大江。

它似一曲題外詩:

「我住長江頭,君住長江尾,日日思君不見君,共飲長江水。此水幾時休?此恨何時已?只願君心似我心,定不負相思意。」

南宋李之義這首《卜算子》,恰恰圓了觀影人們離場後的唏噓慨嘆。安陸和高淳,我和妳,他和她,大家都是歲月長河畔,淘口水喝的塵埃俗子。弱水三千,只取一瓢,願我們都能抓緊契機,去與昔日的悔恨、離別、磨難、墮落、甚至罪孽達成和解——就是痛入骨髓,亦要拼湊出那道以疤痕為基礎的雋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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