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一念無明
主題:一念見性無無明

情緒,是最個人也最受外界影響的身體反應。歡樂時的興奮暢快,悲哀時的低沈無助,憤怒時的自律失控,抑鬱時的迷茫頹喪,焦慮時的恐懼緊繃,以一種正面能量去對扛四種心理疼痛,人活著,還要活得符合社會標準,本就是件不容易的事。

而四年前上映,由黃進執導,余文樂、曾志偉、金燕令主演的港影《一念無明》,說的也正正是這麼個主題——人如何於一念間墮入障礙,又是如何於一念間覓得契機。

「無明」二字,於大乘佛教中代表著「見惑」與「思惑」兩大煩惱。按《雜阿含經》的定義,人若「動念」,卻又看不清因果,如此包括我執、渴望、愛欲、貪嗔痴等等心障,瞬間即會隨至,並延伸出種種顛倒妄想,使得痛苦持續疊加,幾近輪回不休。

想來年輕導演黃進也是深諳釋門學說的,不然他不會籍精神病患者的視角,這麼個冷門切入點,來拍出一部既詮釋了「無明」之痛,也方方面面針砭著世態時弊的佳作。

就似上述做過的解析,人只要有喜怒哀樂,便無法避免的將面臨各類情緒衝擊。但要問怎樣的人,才會止不住的捲入情緒漩渦,在失控與沈溺的冰火交替中,日日痛不欲生?筆者私以為,論併發系數,最深受折磨的,大概也莫過於患上躁郁症(Bipolar Disorder)的人群了。

戲中的男主阿東(余文樂飾),不幸的便是其中一位被童年陰影和長期壓力拖垮,轉則進入循環性精神失調的受害者。他的母親婉容(金燕玲飾)本來自內地的大戶人家,赴港後嫁給其父黃大海(曾志偉飾),一個公車司機,並隨之連續生下他和弟弟,可即使組成了新家庭,婉容卻自始無法接納丈夫的底層百姓身分。久而久之,她不僅生理病痛纏身,還將心裡的怨恨無限放大,認為全部遭遇皆是丈夫和大兒子給帶來的。

倒是聰明伶俐,成績拔尖的小兒子,婉容從來把僅有的愛都賦予了他,極端的偏心,令這個女人恆常歧視丈夫,無視長子,結果顯然是悲劇的,不曉得該怎樣處理夫妻關係的大海選擇了逃家,被溺愛的幼子則用出洋上學的機會,與父母撇清羈絆,唯有渴望母愛的阿東留在其身邊照顧,這個打小忍耐著媽媽惡語的男人,挺著病患家屬、照護者及工薪族等諸多擔子,他幾乎沒有一次表達過委屈,但實質上他的心理狀態早已被嚴重傷害,佛陀說人生具八苦,阿東在親情「求不得」的逆境里,那苦是日夜炙燒著他的靈魂。

他後來漸漸於躁狂及抑鬱中游離,與母親施加的情緒綁架息息相關。為了貼身看顧癱瘓的媽媽,阿東辭去了工作,斷了正常社交,同時,月收入的驟減,亦令他和女友珍妮的感情出現了裂痕。原初一起供樓的計劃,目前僅剩珍妮一人獨支,她當然是無助的,甚至某次提議送東母入療養院,好減低各項負擔,還讓暴怒的阿東扇了一耳光,往下她堅持分手,這抉擇完全沒毛病,君想想,一個無財無勢的女子,她又是何來的必要得去替男友扛事兒?

最痛恨暴力的阿東行使了暴力,他恨自己,恨不聞不問的老爸和弟弟,一定程度上,他亦恨不曉是非的母親,於是乎誰都在撕裂著誰,還記得有一幕,他吼著向床上的母親哭訴:

「細佬唔會返嚟,妳老公唔會返嚟,剩番我呢個不孝子,工都唔返,日日喺度幫妳抹屎抹尿!」

其實阿東的很多付出,媽媽心中是曉得的,雖然次數不多,可偶間歇斯底里過盡,她依舊會有對長子表歉意的時候。

「麻煩你了」,是鏡頭內阿東幫她洗澡的一刻,滄桑女人對孩子的真情流露。

關乎這一點,基於筆者亦曾親身照料過癌末病人,特別是有次扶著腿無力的老父去上廁所,我支撐著他的體重,他不敢看我,我不敢看他,他與我說「歹勢」,我強忍著淚,思級他壯年時的威嚴,那一瞬間我真他媽想找個地洞鑽進去,是以這該段戲碼,我是真的懂。

唯冰凍三尺並非一日之寒,也是一次平常的幫媽媽洗澡,突發的脾氣令母親拒絕援手,推撞中,血水緩緩的流滿了浴室一地,由此,阿東成了人人口中唾罵的神經病和弒母犯。

回頭再說電影開篇,定讞無罪的阿東,因躁鬱症確診,他被強制送入精神病所治療。經過兩年的反覆測試,他終於獲允出院。作為爸爸,作為阿東僅餘的親人,黃大海有監護兒子的義務。他把阿東接到了自己的「劏房」住處,兩個大男人擠在一個連轉身都是難題的小空間裡,陌生且沈默的氛圍令父子持續尷尬無話,兼之大海離家已有二十幾年,他跟阿東的隔閡短期內可謂彌補無望,是故他對彼此的期許亦不高,只要兒子稍微「正常一點」,他便當是履行這份天職了。

然正常或不正常,這標準又是誰說了算?就像主治醫生雖已確認阿東痊癒,他跟大海說:「你太太的意外,與你兒子的病情並無直接關聯」,但人對未知的恐懼主觀,往往勝過專業意見的客觀,他究竟害怕妻子的慘劇會應驗在自己身上,做父親的,要靠一柄藏在床底的鐵錘來換安全感,那不是他的錯,卻是整個社會看待精神病更生者的縮影。

似把冰冷銳利的鋒刃,約定成俗的大眾歧見,一刀刀的凌遲著阿東,諸如一開始會託付他幫帶孩子的鄰居太太,一旦知曉他與媽媽的經歷,第一反應即是禁止小孩再與阿東接觸;再來像昔日的好兄弟的刻意疏遠,或前女友對他的責難,以上種種措舉,我們都很難去要求人們能夠同理,就仿若我告訴您被蟲蛀過的果子更甜美,那坑坑洞洞的外表,不管我怎樣保證,您還是會本能抗拒的。

抗拒,人之常情,可幸災樂禍貼標籤,這便是人們得要反省的過失了。劇中有一節,描述阿東於教會裡聽見珍妮的憤怒直白,他沒曾想到自己給愛人帶來了如此多苦難,羞愧下,躁鬱復發,他隨即趕往超市狂吃巧克力補充血清素,但人們不僅不同情,還個個操起手機圍堵錄影,準備放上社交網站博取眼球,類似涼薄無恥的軟暴力,社會卻視其為情理之中,足見速食文化的積毒之深,斷非駭人聽聞。

沒錯,舉凡阿東這樣的邊緣人,幹什麼事皆會惹人嫌棄。不過捫心自問,我們所謂「正常人」的行徑,難道又真的合乎「正常」?

阿東去好兄弟的婚禮赴宴,席間親友們的漠視與冷淡使其費解,明明主角是新郎新娘,可奇葩的是,當他們致感謝辭時,底下除了阿東外,竟已無一人肯用心聆聽,他門都自顧自的吃啊聊啊,徬彿給予新人祝福乃是一種奢侈。緊接按耐不住的阿東衝上講台斥責眾人,固然裡頭難免有他的躁鬱症狀在作祟,只是罵出來的一字一句,敢問又有哪一處是錯的?

他說:「我啱啱喺青山出嚟,醫生話我嗰病唔係好識理人感受,但我都識得尊重人,今日到底喺邊個結婚啫?喺咪你啊?定喺妳啊?是台上面呢兩位啊!你哋可唔可以唔好正系討論隻戒指有幾大?啲嘢好唔好食?嗰場面靚唔靚?啲酒豪唔豪?人地結婚啊,你尊重下人地,唔好一味正系講錢!錢!錢!,得唔得啊?」

「得唔得」,分屬舉手之勞,而人願不願意包容,全憑一念善意,阿東的棒喝,令局面顯得侷促,我猜他想問的是,曾幾何時,虛偽變成了美德,偏見蒙蔽了良知,歧視構建了位階?

於此伸手不見五指的漆黑裡,還有沒有確切的溫暖存在?至少在戲裡,答案是有的。

東父黃大海克制沈默的關愛,鄰居小朋友天真無邪的赤誠,皆是阿東能領受到,為數不多的全盤接納。總是皺著眉頭的大海,口中不言,但他會背地裡向護士討教,諮詢緩和兒子病情的方法,他知道自己讀書少,便偷偷參加了患者家屬互助會,更買了許多精神障礙方面的書籍來惡補空白,縱然眼下的悲劇有一半責任在他,可既抓緊了陪伴孩子抗衡世界的機遇,貧窮的大海到底是拿出了勇氣,畢竟再猶豫不決,他仍沒有妥協於鄰里的施壓,讓兒子二進精神病院,此外,面臨阿東的偶爾失控,他亦選擇了將愧疚攤在陽光下,坦白早日妻子的鄙視令他無從適應,結果挑了逃跑這條懦夫路,爾今用懺悔去平復兒子的躁動,倒算是圓了他前半生父親角色的殘缺。

「在生活里,不是每件事情你都可以~外判~給別人」,譬如兒子就不行,黃大海如是領悟。

相似的情節,換到你我的現實生活中亦堪稱貼切。甭管貧富貴賤,每個家庭里或多或少皆發生過「長照」、「病照」和「幼照」等兩難境況。人到老年行動不便,人逢久病曠日煎熬,兒女首先不見得具備醫療面的能力,同時亦不一定有寬裕的餘錢去聘請看護,要論送到療養機構一了百了,心裡的親情牽絆和價值觀又不允許,於是總有置身事外的兒女,也總有勇敢承擔的兒女,到尾誰心力交瘁,誰得到了救贖,誰終生虧欠,誰又老婆孩子父母裡外不是人?這些活著的窘況,往往只許兩害相衡取其輕——輕者,若阿東的際遇,是選女友還是選母親,對某些人來講,亦是夠嗆的了。

至於鄰居小朋友,他珍惜與阿東哥哥一同養花的時光,即使媽媽下了禁令,他還是趁夜隔著板牆給阿東讀《小王子》里的段落:

「一個人只有用心去看,你才能看見一切。因為,真正重要的東西,只用眼睛是看不見的。」

須知阿東此刻已步入了躁郁症中的「郁期(Dépressive Disorder),我執厭惡、內心空虛、失眠衰弱等等病狀正迫使他趨向自殺,恰巧小男孩的率真拯救了他,一句「只用眼睛是看不見的」,令他想通了至親們極端語言下的潛台詞——

「我好後悔生咗你呀!」母親說。

但興許她的原話卻是:「對不起啊兒子,媽媽沒能好好的養育你」

「你可唔可以正常啲呀!」父親說。

黃大海的下意識大概是:「這都是我的錯,是我不負責任才把你弄成這樣的」

「我好憎你呀!」未婚妻說。

很明顯恨的反面會是:「我曾經也很愛你吖」

一念見性無無明,劇終前阿東接受了街坊們的質疑與歧視,沒有一絲辯解,他自顧走下本欲一躍自戕的天台,緊抱著慌亂的父親,平靜的安慰道:

「沒事了」

過去的創傷是多麼的逼人,可一旦阿東正視它,好些糾結和痛苦似乎也能夠理解了,再難堪的回憶,都不該是阻止自己活下去的理由。況且,他與老父還有個未完成的約定,一趟晚到的親子旅行。

至此,全片的核心信念已然一覽無遺,那就是

——「哪管再大的遺憾,再高的坎,肯用心補救,事情永遠都不會太遲。」

補救,自然涵蓋了各型各態的錯誤標籤,包括從新認識情緒上的「感冒」,它只是「病」,不是「罪」,社會懲戒罪犯,但不懲戒病患,這點常識,我猜大家還是該有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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