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題:老人
題目:《阿伯》

五歲那年,母親為我雇來了一輛三輪車,我和其他小伙伴每天都乘坐這輛三輪車上下學,而至今我尚不曉得這位騎三輪車的阿伯叫什麼名字,我只稱他阿伯。因為身材瘦削的關係,這讓他的個子看起來顯得有些高挑。我猜想阿伯的皮膚應該不是天生黝黑的,大概是每日騎三輪車時總要被陽光親切伺候的緣故吧。

那時交通沒有如今繁忙,學校前面的那條河流還沒被市政府填埋,每天在風和陽光的追逐下,阿伯都沉默地當個護送我們去學習與回家的使者。幼兒園那幾年,在阿伯的庇護下,我快樂成長著。每日在阿伯木訥表情的陪伴下,我的生活彷彿因此獲得了習慣的滋養——習慣於阿伯對我的愛護、習慣於阿伯對我的偏袒。比如綿綿細雨之下,撐傘的阿伯為我阻擋去雨滴溫柔的侵蝕;比如雷雨交加之際,宛如蓑笠翁的他又會給我捎來小小的雨衣,他挽著我的手,如同祖父挽著我的手。

我不曾見過祖父,那時我覺得他便是我的祖父。

直到幼兒園兩年結束,我上了小學,我依舊住在同一條村里,阿伯也依然是我心目中最稱職的司機。可後來這如同我小小移動城堡的三輪車加入了一個新成員,我便開始在不見天日的泥濘裡頭掙扎了許久的日子,久到這段日子成了我童年時期無法輕易忽略的一段過去。

她是個體型較大的女生,高了我一截,住在我家附近。自從多了她以後,原本與我歡樂相處的小伙伴不再肯與我說話,因為這個女生成了三輪車上最凶悍的人,她告訴大家不能與我說話,也不能與我做朋友。我已忘了是什麼原因導致她如此憎恨我,那段時間愛與和平距離我十分遙遠,直到她開始動手打我、捏我的臉皮和耳朵,陽光便徹底被烏雲籠罩了起來。阿伯警告過她不許再對我動手,間中有一段時間她收斂了一陣,可後來又變本加厲。

一次,阿伯把所有小伙伴都送回家後,他跟著女生回家去,他去找女生的母親。隔天,女生手臂多了幾條鞭痕,竟在車上當著大家的面說要與我當好朋友,還伸出手來與我握握手。那一刻,我頭頂的烏雲散開了,我看見阿伯難得笑瞇著眼睛望著我們這群小孩,也是那時我才發現,這張向來木訥的臉,也有被笑容裝飾的時候。

偶爾阿伯還會特意先把其他小伙伴給送回家,等到大家都不在了之後,再悄悄把水果、餅乾、糖果拿出來,要我帶回家,然後囑咐我不許跟其他小孩說。印象最深刻的是阿伯給的一串紅毛丹和一袋糖果,那是我第一次走入阿伯的家,離我住的村子十分靠近,他從廚房拿出了一大串紅毛丹,裝在袋子裡面,再把另一袋糖果一併放入,要我回去慢慢吃。紅艷豔的紅毛丹和糖果在我手中閃閃發亮,好像寶藏剛出土的瞬間。我緊緊抱著它們,在美妙的晚霞全落下以前,我坐在三輪車上幸福地感受著晚風拂面,阿伯乾澀的聲音從我腦後徐徐傳來:“賣嘎伊郎共哦! ”

那時家裡不常有這些東西,而在那個傍晚,我的心隨著那串發光的水果飛了起來。如今我不怎麼愛吃紅毛丹了,但那個傍晚,我與家人搶著把阿伯送的紅毛丹給吃完的心情是一生的記憶。

小時候的阿伯總愛叫錯我的名字,他很愛叫我 “寶玲”,聲音總是乾澀而響亮。身邊很多朋友都會拿我的名字開玩笑,但我都告訴朋友,只有阿伯可以這麼叫我。這種熟悉而親切的叫喚在小學三年級之後便不再出現於我耳際。阿伯不小心跌倒,傷了腰骨,不能再騎三輪車了。

在風和陽光的追逐下,十載有餘的年歲便輕飄飄過去了。而今我常在茶餐室看見阿伯與人喝茶聊天。阿伯搬家了,搬去了不遠的住宅區,我尚時常看見他拄著一把傘步行在馬路邊,從我幼兒園到大學,再到我忙碌於工作,阿伯依舊步伐穩健。每當我看見他又徒步於街道上時,總是會忍不住看著他漸漸遠去的背影,身材依舊瘦削,皮膚依舊黝黑。我常常希望日子過得慢一些,讓阿伯得以在我的眼裡、心中走得更久更遠些。

不再唸書後,與他最常的接觸便是每年捎來的紅包,以及他掛在嘴邊的 “長大了,要乖啊” 這些話。我時常為我不曾對這位老人家表達過什麼而感到落寞,他是我生命中第一個長時間接觸過的老人,是老老的他帶給小小的我一切有關疼愛的感受,是他為我的童年建構了有黃澄澄的風與陽光、紅艷豔的糖果與紅毛丹作伴的一段年歲。

我希望阿伯步行過的那些街道不會有盡頭,而在每一段路的街口,都會有相似的茶餐廳,供阿伯小休,讓他清清乾澀的喉嚨,然後再健壯地持續走下去,走過當年三輪車所到過的地方,走過我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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