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

大概是小學一年級的時候,我在家拎著那條粉紅色的小短褲從房間走去洗衣機旁,然後輕輕放在裡面。母親問我什麼事,我輕聲說剛才跟父親出外吃東西時不小心打翻了他的咖啡。當時窗外照進的一道光線充滿著急躁不安的顆粒,我恍恍惚惚,不曉得待會父親會不會因這件事而責備我。
後來好像沒有。
父親是個不善表達自己的人,但他善於用行動表達愛。那時父親還是個工頭,有時遇到了賴賬的客戶,工作完成了錢卻沒有收齊,但底下的人都要養家糊口。於是父親把錢墊了出去,便所剩無幾。有好一陣子,母親臉上的細紋無時無刻都在閃爍著憂慮。在這樣的環境下,父親除了到處奔波,也從不會忘記給我的童年帶上些許奢侈的回憶。
我對渡輪帶有朦朧的情懷,是因為父親在他兜里沒剩多少錢時,還總是悄悄帶著我到對岸去玩樂,沒有帶上大姐、大哥、二哥,只有我。
只有我和父親。
我和父親不常獨處,每次獨處便是他帶我去玩的時候了,而渡輪便是他所能給予我最珍貴的禮物。
我已忘了那時的一張船票多少錢,大概幾十仙吧。早晨天氣還很涼,海風不停打在我快樂的臉上。我想靠著柵欄更靠近大海一些,父親粗糙的大手便緊握著我,讓我靠過去。有時他擔心我著涼,抱著我用大手覆蓋住我的雙臂。我的背後傳遞著屬於父親的溫暖,我及肩的發隨風飄揚,飄在陽光下顯得很自在。我覺得那時的父親很像一棵茁壯的大樹,他手背上明顯的、凹凸不平的筋骨是盤結交錯的樹根,而我是被他庇護著的小樹。
那時我常這樣幻想——大樹和小樹長在輪船上靠近柵欄的地方了,有太陽,有大海,有身後的力量阻擋前方的狂風。
我忘了抵達對岸時父親帶了我去哪裡,但我記得我帶了一盒玩具回家。我不曉得那時的父親得因這盒玩具而承受多少壓力。回家時母親詢問玩具的來歷,父親靜默著,沒說什麼,接著母親也不說話了。
那次以後,我再也不曾要求他們給我買玩具。
我開始在每年的父親節,以及父親生日時給他畫卡片。卡片上永遠都是線條整齊的聖誕老人。我只會畫聖誕老人,他身後的禮物袋總被我畫得很大很大。大概是我總幻想有朝一日這個老人家真的會出現在我家窗前,然後我許下父親母親永遠都能帶我出去玩的願望吧。卡片好了以後,我再把每日上學用剩存起的零錢一同放在父親洗得花白的牛仔褲兜里。每次做這件事,我都很興奮,感覺我好像能給父親錢花了,很神奇。
這種神奇的事情一直到我升上中學以後才停止下來。
還有一件事,我記得十分清楚。應該是小學以前的事情了,父親母親常帶著我去寺廟。一次,到了人流多的佛堂,我回頭便見不著了他們。我急得邊大喊父親邊哭著下樓梯。一個叔叔看見了我便問我是不是找不到家人,我哭得不懂得說話了,只一味地點頭。他帶著我回到佛堂時,我遠處就看見了父親,便大喊著一股勁兒地衝了上去抱著他。
我對那時的哭聲印象十分深刻。
父親還是個夜貓子。小學時我會跟著他在接近午夜時分騎車到外頭溜達。他的身後是母親,身前則護著雙腿還可以放進車籃裡的我。我們仨在熟悉的街口穿梭,偶爾遇見也還沒睡的街坊,他倆又會齊聲打招呼。有一次,我不坐在父親的身前,夾在他和母親的中間,雙腳夠不著踏板,我一邊的拖鞋因雙腿不停搖晃而掉在了路上。最後拖鞋沒來得及拾起,我光著一邊腳丫回家。到家後,父親慣例抱著我給我發涼的手臂取暖,然後嘿嘿嘿地笑著說 “腳也冷了吧,快去睡咯,明天去雜貨店給你買新鞋” 這種溫柔的話。他腳上踩著日本牌的藍色人字拖,那時說不定他的雙腳比我的還冷。
這種日子消逝得很快。後來父親的老車壞了,街坊有的不在了,而父母老了。如今他倆也常騎車到處去逛,我反倒擔心了起來。
年邁的父親還多了一項興趣。他在庭院前弄了許多盆栽,偶爾涼風吹起,被父親一手養大的七里香便會散發沁人的芬芳。我每次都覺得父親的藍色人字拖和那株魁梧的七里香使我家變得格外詩意。
雖然長大後,手臂發涼了,父親不再給我取暖,也不再帶我到處溜達,可他腳上依舊穿著年代感極深的拖鞋,身上的牛仔褲依舊花白。那張卡片上線條整齊的聖誕老人在我心中依舊存在,唯一不同的是我不再許父母帶我到處玩的願望了。
我想在每個涼風吹起時分,那雙藍色拖鞋發出的熟悉沙沙聲,能在馥郁的歲月裡,在發光的空氣中從此閒逸、自若,並且使人心安意適。
#BooKu
#品系
#七月專欄
#牆角的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