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魘
03 Nov
張愛玲《紅樓夢魘》
投稿者:周嘉珉
這本書最特別的地方是張愛玲的研究對象與角度。
在<紅樓夢未完>一文中,張愛玲先是從續書第九十二回,賈寶玉稱巧姐兒為“妞妞”一細節切入,推斷續書非曹公手筆,進而提出十二金釵有否纏足的問題,又從人物服飾與扮相來推斷人物的滿漢身份。張愛玲也對照前八十回與後四十回的風格特點來推測續書者應是滿人(或極認可滿人身份的漢人),對曹家家事頗為熟悉,善於授課教學,但不熟讀前八十回,以至不少細節前後矛盾。
對於這一點,我基本是極為同意的。但凡認真讀完百廿回的應該也都看得出後四十回對比前八十回的虛弱乏力,比如忽然增多的授課講書情節就與前八十回的風格截然不同。其中令我百思不得其解的還包括第九十二回寶玉說辦消寒會的老規矩(前八十回不曾提起)、多回眉批提起的茜雪與小紅的獄神廟故事、死而復生的柳五兒、襲人的原名、彩雲和彩霞是否為同一人……
全書最有趣,也最易讀的是高鶚與女伶畹君的愛情八卦及高鶚對襲人形象的改寫。高鶚的詩稿多番提及自己曾經有個妾,對他用情頗深,但後來卻又離他而去。張愛玲以此推論襲人與寶玉的關係在高鶚看來有點觸目驚心,導致他不太喜歡襲人,整理書稿的時候才會對襲人加以改寫,以致後世對襲人多有負面想法。
襲人是個非常有意思的角色。喜歡她的說她與人為善,大方得體,對王夫人和寶玉非常忠心;不喜歡她的則認為她城府深,巴結王夫人,為成為姨娘而處心積慮地排除異己(栽培麝月、秋紋、碧痕,陷害晴雯和芳官)。其實世事從來就不是誰對誰錯那麼簡單,襲人是有野心,但有野心並不是罪過。說到底,誰不想過上好日子?誰又敢說晴雯和芳官沒有過失?身為主子的寶玉又完全沒有責任嗎?
而全書最令人眼花繚亂的就是各抄本和各批文的交錯對照。張愛玲引用最多的是《乾隆抄本百廿回紅樓夢稿》,張在書中稱之為“全抄本”。據她分析,這一抄本雖缺乏系統性,但有些內容卻更早於最早的“甲戌本”,進而推論出曹雪芹的創作《紅樓夢》的章回次序、多次改稿的原因與變遷、造成各抄本異文的原因等等。
我對各抄本並不十分熟悉,也是近年才開始研讀脂評本,所以反反复复邊整理邊閱讀才勉強理出個大概。個人認為她對元春、迎春、惜春、金釧兒和晴雯的角色塑造過程的推論是挺合理的,從中再分析曹雪芹的創作過程也非常符合我想像中小說家的思維。
紅學研究大致分為索隱派和考據派。我不是紅學研究者,只是個純粹的“小說派”。因此於我而言這兩個派係都各有其合理與不合理之處,尤其索隱派的不少論點更是令人捉不著頭腦。但《紅樓夢魘》不隸屬任何派系。它就像是張愛玲作為一名資深紅迷的閱讀筆記,充分展現了她對《紅樓夢》的熱愛與尊崇,還有她身為一名優秀小說家的專業素養。我從中學會了不少研讀小說的技巧與態度一一多舉證、多疑問、多思考、且不讓個人喜惡凌駕於原著邏輯,而她對文學的認真與堅持也正正就是後生如我最需要學習和磨練的。對《紅樓夢》感興趣的、對研究小說創作感興趣的,這是一本會讀得十分過癮的書。
我愛《紅樓夢》。這份愛導致我極憎惡那些打著紅學研究的旗號來博眼球的人,也恨遺失了“五六稿”的那位借閱者。但換個角度想,也許就是因為這一“遺失”,後人才會對《紅樓夢》產生那麼多好奇,同時在某種程度上也呼應了曹公那句“滿紙荒唐言,一把辛酸淚”。容我引用小說第廿二回畸笏叟的批語為此恨一哭一一
“此回未成而芹逝矣,嘆嘆!丁亥夏。笏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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