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宰治《斜陽》


投稿者:周嘉珉



第一次讀《斜陽》的簡介時,我首先想起的是契訶夫的《櫻桃園》。果不其然,小說的第四章,女主人公,和子就說出了《櫻桃園》。

故事發生在秩序混亂的戰後日本,民眾對天皇的信仰日漸薄弱,曾經輝煌的貴族也在憲法的改革下失去了原有的一切,包括身份和家財。 “貴族”一詞於平頭百姓而言是極遙遠的,自然未必能夠體會故事人物的矛盾與徬徨。但試想像自己一直引以為傲的、甚至用以自我定義了大半輩子的,在一夕之間被剝奪,那將是個多麼令人痛苦不安的尷尬窘境?

這項改革是對貴族融入平民生活的大考驗,同時也是對平民接納昔日貴族的大考驗。其中的矛盾點就在於平民一方面羨慕貴族的非同一般的氣質與光鮮的身份,同時又歧視貴族對自給自足和自力更生的一無所知;貴族渴望平民的接納,卻又拋不開尊嚴和驕傲。在這樣的情形底下,和子的母親選擇了逃避。她的心早隨著丈夫一起死了,留下的只是一副高雅的軀殼。她打不起精神處理家計,完全信任有可能中飽私囊兄弟。但失了靈魂的軀殼終究是不能存活的。她就像她最愛的玫瑰那樣優雅而驕傲地凋零。

和子是個在面對丈夫的猜忌詆毀時,毅然選擇離婚的堅毅女子。為讓母親安享晚年,她拋去貴族千金的身份,與村民一同下田勞作。浴室失火事件之後,她敢於面對和承擔自己的過失,挨家逐戶地去向險些遭殃的村民們道歉,也無懼村民的批評,還很認真地自我反省。她相中了上原先生這個跌落泥沼還玩得一身污穢的凡俗人物,想懷上一個凡俗人的骨肉。在她眼裡,她與上原先生的孩子就是她完全成為平民的見證,也是她走完人生下半場的唯一動力。因此在目的達成以後,她也不再為他編織藉口,直接斷絕來往,對他的暱稱也由原來的M.C.(My Child)改成了M.C.(My Comedian)。

從軍歸來的直治大約就是太宰治的自我投射。直治有著一副高於常人的敏感心腸,老早就看清了所謂貴族的虛偽與不堪,他所追求的是精神上的貴族。

「並不是有了爵位就是貴族。有人即使沒有爵位,也擁有所謂的天爵,堪稱可敬的貴族;也有像我們這樣徒有爵位,別說是貴族了,甚至近似賤民的人……其實大多數是高級的乞丐,真正的貴族,才不會拙劣地裝模作樣。」

從這段話就可看出直治是個有精神潔癖的人,無法接受半點虛偽。可惜他所生活的整個環境,乃至整個社會,或多或少都離不得曲意逢迎和粉飾太平,而且只相信自己所願意相信的。就像第三章的<夕顏日誌>中所寫的:

「我故作早熟,人們傳言我早熟。我假裝懶惰,人們傳言我很懶惰。我假裝不會寫小說,人們傳言我不會寫。我偽裝騙子,人們傳言我是騙子。我假裝有錢,人們傳言我是有錢人。我故作冷漠,人們傳言我冷漠無情。然而,當我真的很痛苦,不禁呻吟時,人們傳言我假裝痛苦。」

身在那個動亂的年代,貴族光環其實並未給他帶來任何優勢,反倒讓他過早地見識了人間醜惡。他理應為自己的貴族身份而感到驕傲,可是貴族的虛偽令他自覺污穢不堪。他渴望被平民接納,可是又無法全然拋去已經深入骨髓的貴族習氣與思想。他勤奮上進,可是這份上進卻被身邊的人認為是不合群。他不好意思佔人便宜,無法心安理得地花費別人的血汗錢,所以總是堅持自己結賬。結果卻又被曲解成是故作高傲。

他夾在貴族與平民之間,好像一個半人半獸的尷尬存在。為了生存,他唯有模仿大部人的生活方式,結果也成功了,可他一點也不高興,甚至恨極了自己。然他已經回不去原來的生活圈子,只能不斷地被人誤解,然後不斷地扮演一個大家願意看見和相信的直治。

「我無法回到自己拋棄的世界,只能待在民眾給予的充滿惡意、異樣客氣的旁聽席。」

直治短暫的一生都在尋求被接納。他至死都拋不開時代的變遷給他套上的兩道精神枷鎖——沒落的貴族身份,還有對自我淪喪的不甘。

《櫻桃園》裡有一段關於斜陽(夕陽)的描述:

「櫻桃園賣掉了,已經沒有了,這是事實,事實,可是別哭了,媽媽,你的前頭還有生活,你還有優美而純潔的心靈……我們一塊走,親愛的,我們離開這兒,我們一塊兒走吧!……我們將建立一個新的花園,比這個還要茂盛;你會看到它,會了解它,於是歡樂、寧靜而深沉的歡樂就會像夕陽降臨在黃昏那樣來到你的心間,你就會微笑,媽媽!我們一塊兒走,親愛的!我們一塊兒走吧!」

直治死了,《斜陽》問世一年以後,太宰治投入玉川上水,也死了。對那麼敏感的人來說,離開也許才是最幸福的。只是,這世上大約再也無人能似他那般粗暴地揭穿世人的懦弱、無情與諂媚,更不會再有人能如此溫柔而絕望地說:

沒有虛飾也沒有客套,一個人自尊自傲地活著。這樣的生活方式,我覺得很好,然而我毫無辦法。 ——<水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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