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通天塔 Babel
題目:名為溝通的星塵

在無法斷定之遠古的某一日,在那場世界性的滅世大洪水退去後,在示拿地,新生紀初祖諾亞的子孫們,為了避免再次被災難禍及,為了統合全人類的力量對「命運」發動抗爭,他們燒制磚塊提煉瀝青,決定壘起一座直通穹蒼的塔樓,誓要與天比高,與神比齊。

此塔號「通天」,其意圖直接引發了上帝的憂慮,於是便有了以下舊約聖經的一系列神諭記載:

創世紀11:5至9——耶和華降臨,要看看世人所建造的城和塔。耶和華說,看哪!他們成為一樣的人民,都是一樣的言語,如今既作起這事來,以後他們所要作的事,就沒有不成就的了。我們下去,在那裡變亂他們的口音,使他們的言語彼此不通。緊接,他們就停工不造那城了。因為耶和華在那裡變亂天下人的言語,使眾人分散在全地上,所以那城又喚「巴別(Babel)。

巴別,來源自希伯來語里的詞彙balal,它代表了「混亂」,「無序」,「隔閡」,「to confuse or confound」等等多重涵義,而造就了這麼些負面結果的緣由,據聖經作者的解析,是基於上帝對人類的刻意壓制,剝奪了大家本來說同一語言(俗稱亞當語)的能力,從此部族與部族間,支系與支系間,相互溝通逐變成一種很難逾越的高牆,致使人們看事物的角度漸漸南轅北轍,並於紛紛滋長的差異、爭端和衝突下,開啓了千歲復千歲的無窮敵意。

讀至此,或許很多朋友已想問我,《戲子有情》是要改方向了嗎?怎麼說起宗教故事來了?

非也非也,其實之以鋪墊了那麼長的典故敘述,到底也只是為了帶出今次的主題,一部借用了聖經裡「巴別塔」的分離概念,由墨西哥鬼才亞力安卓·岡薩雷斯(Alejandro González)執導,畢比特(Brad Pitt)、凱特布蘭徹(Cate Blanchett)、菊池凜子(Rinko Kikuchi)、役所廣司(Yakusho Koji)、蓋爾加西亞(Gael Garcia)等大牌美日明星參演,從生理、心理、文化、階級、種族等等人際障礙切入,再深度探討何謂「溝通」撫平「傷痕」——一部我認為著實長久被小覷了的電影神作——《通天塔》。

有意思的是,雖之這是齣無處不強調「溝通」的線型群像戲,但串連起整個故事的媒介體,卻係一把「具殺傷力」的步槍,如此設定按說也不難理解,畢竟人與人的每次交流,特別是協商某些分歧的時候,選擇的用語和態度,實則就像那一顆顆上了膛的子彈,隨時一不留神,便會冒失走火令雙方掛彩,最終釀成多米諾骨牌式的悲劇效應。

似上述所表,事件的源頭始自一桿合法步槍,在摩洛哥,一名日本狩獵客將其贈送給了服務自己的嚮導,後來槍枝被轉賣給了該地的牧羊人,本來單純要來打狼的器械,因爲倆孩子的誤射,加上幾方的溝通障礙,往下勢態即越演越烈,逐由北非一隅的地方意外,迅速的擴散到了兩地政府,四個國度,兼及十數人之眾的連鎖衝突。

這樣的多視角戲碼,重點自然會落在了各個角色的相互交流上,也是托了劇本格局宏大的福,本片涉及的「交流」層麵包羅萬象,幾近涵蓋了親子、夫妻、情侶、兄弟、朋友、主傭、僱員、長幼、一面之緣等等貼身關系,再上升至彼此之間的文化、語言、信仰、職業、階級、地緣、身心狀況等等認知差異,那些就缺乏同理心衍生出來的種種偏執主觀,那些誤解、歧視和封閉,究竟導演想說明的現象就只有一種——便是人跟人在表達與理解中的恆常不協調。

一開始兩名摩洛哥裔小兄弟,哈山與尤索夫在懸崖上試槍,他們基於一個子彈能否打三公里的迷思,決定往一台剛行駛過來的旅遊大巴射擊。可就這麼一個玩鬧般的動作,子彈卻湊巧打中了車廂裡靠窗休息的女遊客,一名叫蘇珊(凱特布蘭徹飾)的美國人。提及蘇珊,她此次與丈夫李察(畢比特飾)的北非之旅實則頗不簡單,他和她,此時正經歷著頻臨破裂的婚姻,他們本育有三子,但幼兒因一次睡眠意外缺氧逝世,此事使得夫妻二人皆背負著極大的哀傷與愧疚。客觀上,他們自是曉得不該責怪對方,但喪子之痛的情緒落差,卻將很多婚姻關係裡原本已潛藏的矛盾,變得異常尖銳,故以恩愛同理慢慢轉化成了相對無言,而眼下的結伴出遊,便是為了修補雙方的裂痕,亦算是把該次度假,視作救命稻草般的無奈掙扎了。

幾經周折斡旋,遭槍傷的海倫受導遊之助,被暫且安置在了附近的小山村裡,雖說本地人皆熱心的伸出援手,且駐站的獸醫還替蘇珊完成了止血急救,可同行的美國遊客們卻一直對諸多村民抱著敵意,這群城市人是太常被媒體誤導了,哪怕善意就擺在眼前,但意識中還是會有凡穆斯林皆恐怖份子的臉譜化認知,他們想像著北非人將襲擊和綁架自己,所以即使蘇珊緊迫需要大夥的守望,美國大款們還依舊強逼大巴駛離村落,留下無助的夫妻倆去自行面對劫難。

君子不立危牆之下,此乃人之常情,或不該賦予譴責。然在沒有實質證明的狀況裡,用先進社會的優越感,及靠主流論述灌輸的偏見去裁判別人,那便是拒絕「溝通」,熱火添油的上佳詮釋。說來也是奇怪,人們付錢到某個不熟悉的地區觀光,攜帶的卻非摸索或融入該地風俗等等學習態度,卻是一昧的居高臨下,以文明審閱野蠻的角度來滿足獵奇心,需曉得不同的生活習慣並非罪惡,反之暴徒式的無理標籤,約莫才是。

談到標籤,與此同時做出回應的美國政府亦不能免俗。還是一貫的美式外交政策,大使館的第一舉措不是「溝通」,卻是即刻對摩洛哥政府施壓,定性該次事件為「恐怖襲擊」。而作為百口莫辯的一國,摩洛哥政府乾脆關閉「溝通」管道,直接以封鎖全境領空的手段進行抗議,然美摩兩方都忽略了李察夫婦仍在危機中,封鎖領空即等於禁止醫院的直昇機飛往救援,諸位且看,一條生命正在流逝,可決策者們卻把時間浪費在爭端上,此外李察與美使館的溝通也是一塌糊塗,一邊不停的官腔答題,一邊不停的歇斯底里,這段劇情的描述基本上凸顯了兩處要點,一者強國與弱國間的不對等「協商」,二者官方對民眾的單向「交流」,甭管怎麼解讀,都是穩穩的雙輸局面。

另一廂,遠在美國加州的墨西哥人艾米莉亞,她接到了雇主李察的電話。或許是氣急攻心吧,就算艾米莉亞早就報備好要回鄉替兒子主婚,於摩洛哥焦頭爛額的李察還是斷然的下達託付——不准老保姆離開他的兩個男孩,他甚至提議讓艾米莉亞的兒子延遲婚期,並由他來負責損失,只是總有些事是無法拿錢解決的,要一個母親開口叫子女為雇主犧牲,艾米莉亞做不到,於是乎唯有兩權相害取其輕,選擇帶著她看護的兩名幼童,登上姪子聖地牙哥(Gael Garcia飾)的車,一同去往墨西哥老家。

原初一切都是順利的,可返程的途中聖地牙哥卻犯了渾,他在過境關卡的時候,當邊防警察詢問後座的白人兒童是怎麼回事,他因懶惰交代,隨口便訛稱那是艾米莉亞的外甥,試想這樣疑點重重的敷衍,警察肯定是不會相信的,他要全部人下車接受檢查,此刻聖地牙哥大概是害怕酒測,他一踩油門便破閘闖關,得知道眼下他們是證件齊全的入境者,大可把話講清楚再從容通行,哪怕事後有被提控酒駕的隱憂,也比目前搖身一變成了危險份子的下場好,況且他還極不負責的將艾米莉亞和兩個孩子扔在野外荒郊,自己逃離抓捕去,至此一環接一環的失效溝通化為了致命毒藥,末了雖之三人皆得救,並李察決定撤銷她「拐賣」的罪名,不過大錯既鑄,加上她確實不曾申請過正規的工作簽證,結果老保姆仍是沒能逃過「非法居留暨工作」的提控,被勒令遣送出境。

她詰問警察:「我在美國工作了十幾年,有朋友有親人有住處,為什麼你們還要這樣對我?」

作為一名馬來西亞人,類似的情境是否似曾相識?我們市場裡工地上廠房間的外籍勞工們,想必也有同樣的控訴與疑問。與僱主沒有討論餘地的溝通,像李察不顧艾米莉亞感受的「命令」,與執法人員的互相猜忌,像聖地牙哥斷定警察會刁難他,警察則斷定艾米莉亞一行人是人販子,若個一來二去,又是一盤弈者皆輸的殘局。

回到摩洛哥的膠著態勢上,該地警探循著線索鎖定了哈山與尤索夫,他們的父親格桑,在收悉風聲後是一個不知所措,無計可施下,唯有帶著兩兄弟逃亡,卻巧合的在山邊邂逅追緝他們的警員,一陣混亂中,哥哥哈山的右腿中槍,弟弟尤索夫見狀失控,舉起之前那桿步槍亦射向警察,導致其中一名軍裝飲彈,於是往下雙方駁火,其兄哈山再中一槍,此刻父親的哀號聲驚醒了已入瘋魔狀的尤索夫,北非少年看著死去的哥哥,他把步槍砸爛在了岩石上,要我說這是整齣戲最耐人尋味的一幕,到底是為了什麼,令兩名純粹貪玩,本無意犯錯的少年墮入深淵?

是不問情由便開槍打人的警察?是施加壓力使得事件變質的美國使館?是不願意相信官方去自首,選擇跑路的父親?本質上都是,本質上又不是,究其肇源,一直缺席的「溝通」或才是元兇。

所幸蘇珊最末還是順利獲救,但這一層又牽扯到了遠處日本東京的矢野(伇所廣司飾),因為摩洛哥的那把步槍,說穿了就是他早歲贈予嚮導的,按理如若能得到他的供詞,證明槍枝是依合法途徑購置的,那麼美摩兩國的緊張關係便能緩解。於是受委託的外事科警長間宮,即動身來到了矢野家取證。過程中他認識了矢野的聾啞女兒惠子(菊池凜子飾),一名容貌姣好卻苦於身障的高中少女。她是「巴別」的具象化人物,不能聽講的障礙帶給了她無止盡的困擾,她無法用有限的手語讓父親明白自己的鬱結,也常常覺得聾啞人的身世使得男生們都不願意喜歡自己,是故她總是以離經出格的行徑來宣洩壓力,譬如大力甩爸爸的奔馳車門,譬如靠不穿內褲暴露身體來嚇唬男生,譬如嘗試誘惑已屆中年的主治牙醫,譬如跟同齡人們混跡夜場肆意服食迷幻藥,這林林種種的逆反操作,不是淫亂更非惡意,那只是一個心理生病的女孩,於溝通失能的先天缺陷下,誤認能籍身體來交換「愛」的某種「焦慮」。

是故當惠子發現好友(也是聾啞人)與心宜的男生走在一起時,怒恨盈心的她拜託門衛致電警員間宮,謊稱父親已經準備好供證,要求他親自來家裡一趟。其實惠子一直搞錯了警方的目的,她以為他們是來調查亡母死因的,她用書寫告訴間宮,媽媽跳樓自殺時她就在一旁目睹,此事絕對與父親無關。間宮眼見擺了烏龍,說明狀況後即打算離開,誰知道一轉身,惠子早已一絲不掛的擁向自己——又是一次溝通無果後打算用身體來說話,間宮連忙拿起大衣替她遮羞,惱怒中還訓斥了她一頓,唯瞧著無聲痛哭的少女,他始終不忍心再刺激她,就這樣靜靜的陪伴著,直到惠子塞給了他一封字條,示意他回家方能打開,間宮才意識起自身警員的身分,趕緊匆匆離去。

樓下大堂,間宮與矢野不期相遇,得到了確切的槍枝合法證明,臨走前他向矢野表達了對於其妻跳樓的遺憾。可這下到矢野糊塗了,他急忙澄清妻子是死於吞槍,霎時間,兩個大男人似乎明白了些什麼,那個想跳樓自盡的人,恐怕就是惠子本身!換言之,間宮剛剛的陪伴,也算是無意中拯救了一條生命。

月光下,赤身裸體的女兒緊緊握著爸爸的手,淚流滿面的她把頭埋進父親的胸膛裡,鏡頭隨著東京的滿街霓虹越拉越遠——拉到了生死關頭敞開心胸的美國夫婦臉上,拉到了拉巴斯街頭相擁的墨西哥母子身上,拉到了摩洛哥少年犯的影子上——

這裡頭沒有什麼恐怖份子,只有終於承認自己逃匿幼子的死,承認了不願意承認的懦弱,並再次直視對方的李察和蘇珊;只有放下絕望與恥辱,回歸故土頤養天年的老保姆艾米莉亞;只有孤零零站在土丘上思憶兄長的尤索夫;只有定下心來共同面對母妻之死的矢野父女。

我喜歡導演給片尾打出的字幕,他說:「謹以此片,獻給我的孩子——最暗的夜,最亮的光」

那暗夜是何物?是污名化的惡意標籤,像性別、信仰、膚色、種族、習俗、職業、外觀、年齡、疾病、身障、心障;是階級化的縱向交流,像富貴對貧窮、威權對弱勢,是該說話時選擇沈默,是不該說話時大放厥詞。

那光亮又於何處?於一道道人手從天幕隔閡中摳出,喚作「溝通」的星塵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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